第二十三章24(1 / 2)

杨东方要疯了。

不同于李金还能有发呆和失聪的时间,他收到这个消息时,东市那里已经接近开打了。

他发疯似的对着所有他能看见的所有人怒吼,让每个人都可以看见他常吃甜食造成的那一口乱牙。

“都给某家出去,封锁各处城门,坊门,街道。”

众人顿时被他催的鸡飞狗跳,不时还有几人乱的撞了个满怀

“劳资的甲呢。”

他肥胖的身体就像笨拙的密峰一样,穿梭在人流中,就这还不忘对自己的夫人发出质问。

“都不要乱。”

杨东方的父亲杨兴瑞拄着一根龙头拐杖,缓步从后堂走出,喝住众人。

“都不要乱。”

他顿了顿拐杖,跟在身边的发妻冯梅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铜锣狠狠敲了下去。

“做事忌急忌缓,松弛要有度。

打出旗号去,四大主城门一刻钟内封锁,十二副城门三刻钟内封锁。

再传我的令去,告诉那些地下的魑魅魍魉,只要老夫还活着,就安分点。”

他身后两偏将,也越过他,即刻各自带一半人走了,独留了杨东方呆在原地。

他看着无论什么事都处变不惊的亲爹,浓浓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我儿忠心为国,是个好事。”

冯梅搀着杨兴瑞坐下的同时,开口夸奖了一句他从小就自卑的孩子。

“子国,你可知我这龙头拐杖是怎么来的。”

杨兴瑞细细抚摸着拐杖,连正眼也不瞧他的儿子一眼。

“儿子知道,是皇昭四年,党项叛逆密谋冲击宫门,被众上朝的大人和宫门宿卫兵士联手击退后,后贼心不死,伙同郢都内各国间谍和流氓,在郢都行放火趁机劫掠之举。

父亲临危不乱,一人上前,亲临敌阵凭我杨家百年威望,顷刻策反泰半贼寇,此乱方平。

可父亲却在乱战中被贼人伤了右腿,只能拄拐。

先皇为彰显父亲大功和体恤之心,便赐下了这刻有临危不乱的龙头拐杖。”

杨兴瑞饱含泪光的看着过了二十多年已经不再光彩照人的拐杖。

从前的记忆涌上心头。

很多事情已经想不起来,只有零星几处片段还历历在目。

“杨兄,杨兄!”

“怎么了,为生,外面怎么这么乱?不管哪里都是一股烟尘气。”

“今天早朝时出了大乱子了,党项贼人试图冲击宫门,一击不中又分散出来,现在正在和漕帮,武帮,斯帮他们一起在郢都城里放火闹事呢。”

“怎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那你还不去调兵马镇压贼寇。”

“我来,就是想请你出面,你杨家树大根深,历代家主即位时,按惯例都是要和郢都各大帮派结为异性兄弟,同生共死的。

快跟我走吧。”

“你怎么不走啊?杨兄!杨兄!这样的时候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难道想救你那些义兄弟不成?”

“李兄可以这么说,可我不能这么做,李兄把一切都摆到了台面,我要是真大公无私,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那等着我杨家的只有夷灭三族,绝没有高官厚禄等着我。”

“杨兄,是不相信陛下,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天下人的眼睛吗?

你这般尽忠报国,难道我们会以兔死狗烹报答你吗?”

“李兄,是要我相信你的空口白牙,还是相信此刻郢都城内虎视眈眈盯着我杨家,正待落下的钢刀利剑。”

“你怎这般不可理喻!”

“请李兄回我,为何党项偏偏我这个五城兵马指挥使升迁工部主事,手上没半点兵权又恰逢我父病重,我休假居家这样一个日子来生事。

党项狼子野心,意图分裂独立,今日这般做事尚且可以理解,可漕帮和我楚国一脉相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么就敢和他们搅在一起了。

郢都戍卫兵马七八万,今天怎么一个个都当了缩头乌龟了?

在我看来,今日所有种种,所有人都是包藏祸心,只为我杨氏一族人头落地,甚至你这位和我刎颈之交二十年的李兄,今天发鬓散乱,赤着脚,不顾礼仪操守,径直跑到我杨家内宅来,也不一定就是全心为国。”

“我来此地,全是为国为民,绝无半分私心。”

“绞杀贼寇,伐倒大树,剪除世家也是为国为民。”

“你怎这般想,世间万事万物不全是邪恶腌臜。”

“请李兄回我,你此番来,可是领了御旨,还是受了哪位大人的令。”

“我此次并…”

“请李兄回我,我要是为国献身,可有半分机会能保全自身。”

“我…”

“请李兄回我!”

“当啷!”

“我李亲不敢对你杨兴瑞做半分承诺,可我这条命却可予你,只要你答应救城中百姓一救,我即刻自戕,血洒当场也无所谓。”

“李兄是要以一人之命要挟我杨家上下六百七十口吗?!”

“阿郎,阿郎!”

“忠伯,我阿父怎么样了。”

“郎君本来已说不出话来了,刚刚你们争吵声太重,惊扰到了郎君,问清了缘由后,郎君想了许久又废了许久的劲,终于说了报国二字。”

此刻,犹如山崩海啸般巨响传来,巨大的欢呼声压过了一切嘈杂声。

杨兴瑞仰头闭目,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他不愿让泪水落下,可却只是徒劳,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的老友,即便我年迈昏聩,命数将尽,即便你天命之寿就倒在了岭南,为那瘴毒所害,可我还是忘不了你,忘不了以一人之命换万民之命的你。

回忆中的他和现在一样,饱含泪光的看着颤抖着双手努力按着剑,脖颈上却因为不慎划破的伤口流血不止的李亲,怒骂道

“都随了你的愿了,你给某坐好,看我镇压此间一切敌。”

画面一转,郢都已经化为火海,层层叠叠的人流举着火把,肆意的点燃眼前所有的一切,火光照下都是他们一张张扭曲而充满仇恨的脸。

“打破城门入宫门,打了尚书打皇帝。”

“为这些大官运了多少年粮,今天把他们都绑来,也叫他们给我们运一次粮。”

“把酒都打开,都给俺泼上去,这样火才大!”

“泼多些,泼多些,这里泼多些,这家高宅大院当年就因为我家二哥冲撞了他们家的轿子,就打断了二哥的腿。”

“急甚么,今天就是皇帝老子都逃不过去,都得给俺烧死!”

“都给某家操练起来,平日里担麻袋,拉纤船偷奸耍滑,今天怎么也得给某家用出十成力来。”

“堵住这些楚国军队,让那些楚人自己去烧自己人!”

“烧,烧,烧,烧个干干净净!”

“快看,快看,那人好些眼熟。”

“好像是杨家大郎!”

“不是,不过有些像而已,杨家大郎比这胖多了。”

“你可看见过几次杨家大郎,在这里大言不惭。”

“俺三年前在兴安坊远远和他见过一面。”

“我呸,你那是偷瞧,算哪门子见过一面。”

“嗬,真是杨大郎。”

“都给我停手,不要伤了杨家大郎。”

“都给我听好,某就是杨大郎,今日烟大雾重,某也不细细辨认你等了,凡是在郢都讨生活的,识得某威名的,放下火石即刻散去,某家以信誉做保,绝不追究半分罪责,若是倒戈相向,拨乱反正的,某重重有赏。”

杨兴瑞骑在一匹高头大马身上,高举他义薄云天大旗。

他顿了顿,后又高声道

“可要是谁敢助纣为虐,和某作对的,你等需知在郢都自古以来,是何等下场刑罚。”

平地一声惊雷响起,万里乌云席卷而来,倾盆大雨忽地落下,郢都火势平白无故矮了五分。

雷电如银蛇般穿梭厚厚的乌云层中,时而飞出云层直落地面,时而转入云中不知归处,它不时吐出的巨大火舌脉络似的漫天交叉飞舞,地面火光虽弱可也映得乌云变赤云,天象好像被人操控一般,狂风无地刮来,竟将微弱火势又吹得高涨起来。

“轰隆!”

苍天好像愤怒了,一声响亮远超过往一切的雷声如野兽低吼般响起了,闪电也不在游动,而是像一盏巨大的被人用手罩住的油灯一样闪动,一亮一灭,一亮一灭,轻而易举的把一切都照亮后又转瞬即灭。

“轰隆隆隆!!!”

如天神降临,一条水桶粗的闪电直直劈下,其所落处就在杨兴瑞左侧不足百步之处,耀眼的白光照的他多添了几分威武雄壮。

“哗啦啦!”

雨下的更大了。

杨兴瑞策马前进,众人都泡在看不清的雨帘里,众人都不敢轻动,只有他敢上前。

他胯下的那匹马似乎对于现状很不满意,他吼声低沉不满的用前蹄不经意间踢着地面。

雨下的越来越大,在众人看来这压根就不是雨,干脆就是一条从天而降的瀑布,淋的众人睁不开眼。

杨兴瑞打量着四周,他已经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他目光所能看清的只有几个黑影和四面八方透明的水幕,就好像全世界的雨都集中到了这里一样,雨滴接着雨滴,雨流接着雨流,不留半分空隙。

他不说话,可四周的人已经忍不住了,他们或是低声哭泣,或是埋怨低语,或是破口大骂,或是认命哀叹,可没有一个人敢生出半分反抗的念头。

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融合交织在一起,扎着堆往杨兴瑞的脑袋里钻,他冷着脸抗衡着雨水和噪音大双重打击,始终坚持着他的沉默攻势,即以沉默打破这些流氓贼寇的心理防线。

威望有时就是这么恐怖,这些人敢火烧官府,大户的府邸,甚至打算烧了有几万精兵守护的皇宫,可现在却不敢对单枪匹马的杨兴瑞做出任何不敬之重。

“跪下!”

等了许久的命令终于落下,他们应声,以杨兴瑞为中心,不顾地上已经没过膝盖的积水,如释重负的跪了下去。

他们是何等的相似,一样的欣喜神情,一样的庆幸眼神,一样的麻木,一样的不为此刻所受的欺辱感到愤怒。

杨兴瑞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至于为何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低语也能被众人听清,他也没空去计较。

“跟上。”

明明此刻还是一片嘈杂之声统治的天地,可这两个字却犹如天籁般声音如花蕾般在众人耳边绽放,带着他们脱离越来越高涨的积水往地势更高的后方去。

众人轰然而应,忙站起身,成群的黑影站起,一片稀里哗啦的拨水声响起,黑影杂乱地在他马后排成一条黑色的长龙,被雨打的蜿蜒曲折,迈着腿趟着水艰难随行。

“给我搜!”

宋怀义看着眼前这个黑漆漆的地洞怒吼道,这洞深邃的好像直入地底,他的怒吼声除了被甲士们听见,好像也被地洞吸收了进去,在那窄窄的只够一个成年人通行的洞内回荡,许久不消。

他怒视洞口,那黑洞洞的好像一张没有了牙齿的黑嘴,可盯着盯着,那洞口开始扭曲,那地底开始上升,只是片刻,他揉了揉眼睛。

不由得怒上心头。

这哪里是什么地洞。

这分明就是冉云的脸,这个和他纠缠了二十年的死敌现在活了过来,正张大了学着他的声音嘲笑着他的理想谋划,都做了土。

“凡发现劫持公主贼人者,百步之内不上前挺身者,赀十甲。”

他咬着牙,使劲从牙缝里钻出一句话。

昏暗的地道内,几根并不粗壮的木桩顶着顶部,不时的一两缕黄沙从地上落下,表示着他的不稳定性,四十几人的队伍对列分明的前进着,他们这样的拥挤的队形,很好的诠释了摩肩擦踵这一成语。

刚刚正玄发了狠,只是一瞬间,就把内院贼寇宰了一半以上,可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让他们逃进去了地道。

在这个年代和社会里,矿场和地道往往意味着吃人深坑,楚国重婚重丧,凡是婚事丧事必是重金重礼,呼朋唤友,锣鼓喧天,若是婚嫁还好这金铜还能留在地上,还能流通,可要是作为死人陪葬可就难了,楚国是信奉“陪葬物品可以带到地下继续享用”这一说法,尤其皇室最为突出,历代皇室内帑绝大部分都是为了给当代皇帝准备陪葬而枯竭的。

甚至即便熊彻这样的吝啬鬼,照样都开始谋划自己的陪葬了。

这一系列的行为所带来的除了奢靡之风盛行,还有的就是挖矿这一行业被疯狂推动,在各大世家封君的领地上,密密麻麻赤着上身的壮丁如长龙般拿着铁锹排着队伍,流着泪跟家人道别,喊着“今朝血汗今朝尽,明朝不做矿石郎”视死如归地进入那黑洞洞的吃人深坑。

进地道上工的往往都活不过一年,漫天的灰尘在那样狭窄的环境中会因为剧烈运动引起大喘气被一颗不剩的吸入体内,有点良心的工头还会给你发块麻布,可要是没良心他不问你要麻布就不错了。

这对社会的破坏性是巨大的,本该种地工作训练的国家中层力量,却一个个死在矿山地洞里,是何等奢侈的行为啊。

这是熊彻改革最刻不容缓的问题,不同于官制改革需要缓慢推行,边军的控制需要细细谋划,挖矿这种东西是最轻易实现的,而且每迟一天就是不知道有何等庞大数字的壮丁的死去。

有丁峰阳的前车之鉴,再加上熊彻还在皇子时期击溃姚古陕西军并逼迫他自杀建下的弥天战功加持下,各地封君世家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和这位杀伐果断的皇帝陛下唱反调。

可,封建时代的问题为啥几千年不能解决,原因就是,一系列问题最大的受益者,不是那些官僚世绅和世家封君,而是法理上拥有世间万物的皇帝。

熊彻压根就舍不得关掉矿山,他不敢想象地底没有金银陪伴,兵士护佑的日子。

所以他的改革才一直不被黄安看好,在这个老大臣看来,这些改革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从根源来解决问题,没有割肉补疮的决心,那还是当个昏君算了,少折腾了。

周春他们夺路狂奔时,本来是有人负责看守公主三人,可那个皇侄居然在脖颈处藏了一把小刀,他突然暴起捅伤一人,并高喊“拨乱反正者,可赦无罪”激的石斌好似看到了希望,立刻率人和猝不及防的周春他们战成一团。

石斌悍不畏死再加上他们之间居然有人好死不死带了一根步槊进来,导致他们大获全胜,顺利夺得了公主三人的控制权。

很多人都觉得长枪长矛之类进了狭窄空间就会受到限制,这其实说的太绝对了,枪矛类武器的优点是他们的距离长,短兵器打长兵器是天生的劣势,除了一些天生狠人练就了夺槊这一凶残技能,可以在激战中把人武器夺来为己用,普通人就只能用身法的灵活,来躲避枪矛的戳击试图抓住破绽逼身上前,直接砍杀持有者。

这一行为有一个弊端,枪矛的杆可不是软的,你逼身上前,他不戳了,改枪为棍向你腰间砸来,要是中了,恐怕不会太好受。

石斌接过步槊,双手灵动,轻轻格开迎来兵刃,左戳右刺,瞬间连伤数人,逼的周春连喊饶命。

石斌六人这才得以死死将公主三人围在一起,不让周春他们靠近一点。

在他们看来,把他们三个祖宗伺候看好了,说不定还能落个流放岭南,不至于全家被斩首示众。

这是一个错误的想法,他们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当街袭击皇亲贵胄,杀人就不说了,居然还挟持人质逃跑,这样的罪行,先不说随行的老太监现在给他许下的一系列空头支票,他有没有资格能实现,暂且安定人心,事后算账对于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大人们来说,更是家常便饭。

周春他们都看的很透彻,他们只是冷笑,远远地跟着对他们虎视眈眈按刀对峙的石斌等人。

“这是个什么地界啊?蕙姐从小身子就不好,可不能在这待太久啊。”

老太监看着脸色憋的涨红却不敢咳出声的小公主熊蕙,忧心忡忡的说道。

石斌面色尴尬,他个外地佬来郢都一个月都没有,要不是周春带他们来这里,他压根就不知道郢都还有这么盘根错杂的地道,他有心想去问周春,可想想刚刚自己下的死手,就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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