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前19(1 / 1)

十五六岁的时候,柳飞羽得了一场大病。说是大病,说到底其实不过是一场风寒。只不过江南早春的温热加重了柳飞羽体内的湿毒,而他的痼疾大概又恰巧起到了相辅相成的作用,湿毒与痼疾心有灵犀的合兵一处,柳飞羽这身子骨自然是疲于招架,竟然让这病症又加重了十分。

令人头疼的是医士们用药又不得不考虑到是否和他平时定期服用的那几味药材相左,所以尽管只是一场风寒,倒是让奉阳城的名医们着实费了些脑筋。区区一个风寒治起来的确不是什么难事,但若是稍有不慎引发了这位柳家大公子的痼疾,再让这位大少爷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彻彻底底地开罪了柳家不说,这区区风寒便治死了人的名声传出去,怕这下半辈子也不用再吃行医这碗饭了。

不过好在病情最终倒是遏制住了,但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对于柳飞羽来说可不仅仅是如抽丝一般,几乎抽掉了他小半条命去。好在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体终究还是正是初升的太阳一般蒸蒸日上,费劲心思调理了好一阵子,便也渐渐好了起来。只不过那本就略带病色的面容越发晦暗起来,本就瘦弱枯干的身子骨更是显得瘦骨嶙峋,站在一同长大的玩伴阿土身边,简直就像个未长大的孩童。

柳万年的续弦妻子,陈郡谢家的千金,如今已经是万柳山庄名正言顺的庄主夫人谢宛兰近日带着已经七八岁的三子柳飞烟回家省亲。因为早年尚有子嗣失落民间的缘故,如今的庄主夫人亲自诞下的公子也只能屈居第三,待得她们娘俩刚刚离去,柳万年便连忙跑到后山去了。后山葬着的也是他的发妻,也是曾经万柳山庄名正言顺的夫人,当然也是柳飞羽的亲生母亲,叶寸心。

叶寸心的坟冢就在栖桥山的半山腰上,因为万柳山庄依山而建,所以万柳山庄的后山实际便是栖桥山半山腰的一小部分而已。比起这栖桥山上遍植的摇曳柳树,这里栽种的却是一片竹林,竹节挺拔而直立,在这万柳山庄之中显得尤其扎眼。叶寸心的坟墓显然经常有人打扫,不但是墓碑一尘不染,连周遭的土地都有人细心打扫过,平整而细腻,连笤帚扫过的细密痕迹都隐约可见。柳万年就斜倚着发妻的墓碑坐了下来,他轻轻抚摸着墓碑上发妻的名字,一如当年抚摸着心上人的面庞。那墓碑另外一侧空着半边,显然当年柳万年便打算自己百年之后与发妻合葬一处的,只不过这事情不知道那位续弦的谢家千金是否知道,而若让那位已然是庄主夫人的谢家千金知道了,心中又是作何感想。不过莫说这位谢家千金如何感想无人知晓,柳万年心中自己死后真能与谁合葬亦是不可琢磨。世事无常,人生多变,眼前事尚且想不明白,哪里还管的了那么多身后事呢?

“小心,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来看你了。对不起,到现在我还是没寻到飞絮的下落。尽管有那么些许的线索,我却压根无法进行下去。你本来给我留下两个孩子,结果飞羽的身子骨甚是不好,飞絮又下落不明,你心中一定很生我的气吧。”,柳万年满脸歉疚,神色沧桑而苦楚,似乎这位名动江南的柳家家主只有在此时此地,才能卸下平日里英明神武的当家人的面孔,毫无顾忌的袒露出自己脆弱而失意的一面。

“飞羽已经十六岁了,前阵子刚得了一场大病,好在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这孩子的身子骨,哎……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长大成人。”,柳万年幽幽叹了口气,似乎对于这位嫡长子的身子骨,心中其实是不抱有太多的期许的。只不过在柳万年心中,发妻留给自己的两个孩子,本就已经失落了一个,剩下这个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嫡长子,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知道的人或许感叹一声人有旦夕祸福,不明就里的人还指不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呢。自己娶了豪阀世家的千金,又有了父母双方俱是出身非常的小儿子,自然厚此薄彼的怠慢了年长的那个。

“飞羽这孩子,其实性子挺像你的,执拗而坚韧,认准了的事情没谁能说的动他。对了,飞絮不在身边,我给他寻了一个玩伴,是墨家的孩子,现在他们两个朝夕相伴了许多年,感情好的像亲兄弟一样。我知道他心里把阿土当做了飞絮的替身一样,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嗯……最起码那份感情有个寄托,何况阿土那孩子心性品行都是好的,忠厚老实,将来总会真心帮助照顾他,一路走来也不至于孤单。毕竟,没娘的孩子心里总是苦的。”,柳万年说到动情之处又再度伸出粗粝宽厚的手掌,仔细摩挲着那干净的一尘不染的墓碑,手指肚在叶寸心三个字上小心的划过,“飞羽这孩子,聪明而努力,不论是读书还是习武,都已经有了几分模样了。说来也奇怪,明明是那样的一副身子骨,练起刀来,却偏偏不要命似的。也不知道是柳家的骨血生下了就是练刀的材料,还是随了你坚韧执拗的性子。其实我知道他心里心心念念的是什么,他是暗中记恨我这个当爹的不争气,没能找到他失散了的弟弟,打算将来亲自完成他娘亲的愿望,找到自己的亲弟弟。还有,其实当年对于你的病亡,我想他也始终是有着心结的吧……”

柳万年就这么低声的喃喃细语,似乎要一股脑的把想到的所有事情都说给坟墓中的亡妻听一般,又或许是自从续弦之后,再来此处的机会着实不多。毕竟整日里和续弦妻子朝夕相伴,总也不好没事便来亡妻坟前探望。其实更重要的是万柳山庄离不开陈郡谢氏的襄助,哪怕是为了山庄基业更上层楼,这位谢家千金也是得罪不起的。

“说来惭愧,我的第三个孩子也已经七八岁了,我给他起名叫柳飞烟。如今他们娘俩回娘家省亲去了,她是陈郡谢家的人,即便不考虑其他,只为了我们山庄的基业,我也得促成这档婚事的。”,似乎只有在发妻坟前,万柳山庄的庄主才能坦诚布公的直抒胸臆,毕竟这样的话,他当然不会让再多的人听见。

“现在万柳山庄比你在的时候还要昌盛了,如今在江南几乎算是一等一的人家了。现在墨家和我们依然互为盟友,连一直和我们针锋相对的温家如今都老实了许多。现在万乘打理着山庄很多事情,嗨……不知不觉他都已经三十多了,当年他的年纪还没有现在的飞羽大。他也时常提起你,你知道么,在万乘心里你才是他的嫂子。”

“飞羽的悟性很高,高到我都没有想到,比我当年可强太多了。咱们柳家的扶风刀法,他现在的功力已经不在他叔叔之下了,恐怕用不了几年,我这个当爹的想赢他都不容易呢。这点一定是随你,聪明而且努力,对于练武之人来说,悟性和毅力,少了哪样都不行。哎,还是可惜他的身子骨,不然将来万柳山庄我一定交到他的手里。”,说到此处柳万年不由得苦笑一下,其实他心中如何不知道这样的话无非是诓骗自己的假话罢了,至于墓中人是不是真的听见,即便听见了又如何,是不是也会如自己一般一笑置之。陈郡谢氏的子嗣,比起那身子骨羸弱的都不知能不能长大的没娘孩子,这柳家继承人的名分归属,实则显而易见。所以这一句言不由衷的话,连柳万年自己都难免为之汗颜,自欺欺人也就罢了,却非但骗人而且骗鬼,这等荒唐事,怕是这世上也只有自己能做得出来。

“其实对于你们娘儿仨,我一直都是很愧疚的。当年你走的不明不白,飞羽病的不明白,连飞絮都丢的不明不白。最后唯一留在身边的飞羽,我能为他做的,能留给他的,其实都实在太少了。”,柳万年越说越是悲戚,竟然微微哽咽起来,许是觉得自己情绪过于激动有些失态,他稳了稳心神,止住了抽噎,不知不觉间眼泪竟然已经滴在了墓碑前的青石上。

“飞羽念念不忘的就是找到自己的弟弟,他知道那也是你的遗愿。可是我明明知道很多事,眼下却不能告诉他。当年你我相识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个山庄的当家人居然还有那么多无能为力之处。当年墨家老家主的小儿子你还记得吧,他叫墨笛,一直把我当亲兄长一般。他生前告诉我飞絮的下落和丐帮有关系,其实我也略知一二的。我留心查访这许多年都没个头绪,没办法啊,我不能不顾及丐帮,现在的万柳山庄还远没有和丐帮公然对立的资格,更何况这其中曲折还和朝廷的羽林卫有些干系,哪一家都不是柳家现在可以兴师问罪的。几年以前墨笛也死了,听说是现在的家主墨笙私下勾结了羽林卫害了他们父子,我也没办法查明真相。其实即便知道真相又能怎样,不还得和墨笙那厮称兄道弟的虚与委蛇下去。没办法,柳家和墨家世代联盟不能毁在我的手里,如果那样的话,柳家失去了一个盟友还多了一个敌人,作为家主我不能做这种事情来。”,一连两句‘没办法’,满溢着这位声名在外外表光鲜的一庄之主的无奈。

“哦,对了,小心。过几日我可能要有一场比试,人家的战书都已经送上门来,这一次其实心里没什么把握的。”,柳万年有些失落,不知道是不是失意于自己操持山庄基业多少耽搁了功夫,随即又苦笑了一下,“如果你在的话一定会劝我不要与人家动武,伤了谁总是不好的。你对谁都是那么良善……这一次对面是杭州府的金枪陆家,陆家的当家人陆鸣。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万柳山庄和他金枪陆家,迟早要有一战的。陆鸣一定不会坐视我们柳家在奉阳城日渐强大的,这些年陆家式微,亟需用一些事情来增加陆家在武林的声望。所以靠着压制我们柳家一头来提升陆家声望的大好机会,陆家一定不会错过,最好的方式自然就是在一场世人皆知的比武中胜了我。所以这一场我是万万不能输的,不单我输不起,柳家更输不起。”

“可是这些年,我深陷山庄这些俗事当中,其实武功搁下了许久,真的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金枪陆家的名号在江南成名已久,陆鸣既然决心以这样的方式重振陆家,想必早就谋划已久,本来这些年柳家和陆家这一刀一枪就在伯仲之间,我是真的担心这些年此消彼长之下,输给了他。”

晚风轻拂后山竹林发出一连串的沙沙声,不知不觉万柳山庄的当家人已在亡妻冢前静静坐了大半日光景。沉默半晌的柳家家主终于站起身来,柳万年高大的身影竟已略显佝偻。然后在已经故去的亡妻面前,这位柳家的当家人居然破天荒地抽出佩刀,施展出了柳家的家传刀法:扶风刀法。虽然此处没有弱柳可以扶风,但是竹林之中一套扶风刀法施展出来也是声势骇人,片片竹叶被刀锋划过,切割的粉碎又被刀风带起,席卷着、裹挟着四散飞去。练毕,柳万年步履沉重,缓缓而行,渐渐消失在粉红色的夕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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