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草的春天(五)8(2 / 2)

夏天福州太热,我们租住在福州城中村一家三楼顶,小瑾当时正怀着小女儿,受不了那炎热,带着大女儿租到乡下去了,我好几天才能回去一次。到又该上班去时,我前一天晚上必须给女儿说醒此事,否则她早上睁开眼又看不到我的话就会一整天闷闷不乐,下次我再回时保准对我不理不睬。

我的大女儿太逗人怜爱了!可是我不能带给她一个良好的教育环境,生活环境,家庭环境,我感到深深地自责。

大年三十的这天,我带着我大女儿从龙城春天到大润发到莲东,从体育馆,少年宫,街心公园,凤凰阁,城北市场回转,围绕LY市中心逛了一大圈,早晨七八点出发,下午三四点才回。

每到过年,就是我伤感爆满的日子。我几乎能听到岁月毫无所谓地吱吱流失的声响。自从出门打工开始,几乎每一年我都是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今年过年和我大女儿一起,我们父女俩在一起表面上充满了欢声笑语,可骨子里的郁闷无助只有我自己才能知道。

我们大年三十天出门逛街的时候,临近大润发了,在龙岩四中校门口,看到学校的教学楼二楼阳台栏杆外挂着一排醒目的红色标语:让人们因我们的存在而感到幸福!

我问大女儿:

“你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吗?”

“让人们因我们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呀!”

我大女儿稚气地大声念道。

“哦……”

我若有所思。

如果人们因你们的存在而感到幸福,那么你们一定是了不起的伟人!

我霎那间觉得非常感动。

像我们这种人,社会上有谁会因我们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呢?

这逢年过节的,老父八十几,老母七十几,帮我看管着才周岁多点的幼女,我却不能回家去看他们,甚至连钱也寄不了多少回去,打个电话回去,说是让他们新年快乐,可是他们快乐得起来吗?

大年三十,我们这个四口之家也天各一方。小女儿在四川,大女儿和我一起在龙岩,小瑾一个人在厦门。

小瑾一个在厦门是怎样度过的,我不得而知。我不想深究,可是我敢断定小瑾是不可能会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的!

我的大女儿也不可能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别的小孩的生活条件她不能拥有,别的小孩能接受的教育条件她也没有,别的小孩能拥有的和睦幸福的家庭她也没有,刚才路过一玩具店门口,给她买个三块钱的吹泡泡的玩具还是经过她和我的好大的一番讨价还价才买成的呢,这大过年的,我不能陪她去公园玩碰碰车,旋转木马,过山火车……那些她梦寐以求的游戏,而只能我俩双双走到大街上来压马路,街上目力所及,好远的地方也只能看见我俩走动的身影。

我的兄弟姐妹也不可能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因为我自己的生活都自顾无暇呐,我哪还能为他们做什么令他们感动的事情?

我的亲戚和我的关系就更疏远了。常年打工在外,有的亲戚几十年不见,相见也有可能并不能相识。

放眼我的生活周遭,我甚至根本没有一个可以算得上朋友的朋友,他们又哪里会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啊?

我找到一处工地活,可以做来年一整年,要几个人合伙做,每天可以挣四五百,我还差两三个伙伴,满心高兴地去邀我的朋友,以为这不仅仅是我因他们挣到了钱,他们因我也挣到了钱啊,也算为他们做了件好事,然而他们或者连回音也没有,或者要我出路费,你看看,我们这是什么样的人际关系?别人对我连最起码的尊重和信任都没有,又有谁会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呢?

我深深地感觉到我人生的失败和自我价值的渺小及人格的卑微!

正月十三我大女儿就要开学读书了,但是小瑾一直以来音信全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带着大女儿又去厦门找小瑾,但是工厂里的人说小瑾年前早就走了,不在工厂里做了,至于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可够让我手忙足乱的了,我一边要给大女儿找学校,一边还要给自己找工作。

五六月份,小瑾才发回来信息,她说她身体不好,过年后一直没上班,她现在想回老家去带小女儿。我感受到一丝惊喜。我的心里纵然有千般怨万般恨,可是只要她能够关心自己的小孩,我任何事情都可以不去计较。我打给她七千块钱,让她回老家去修养一段时间,顺便帮忙照顾小女儿。我让她给我的邻居和本家长辈们一一带点礼物回去,我们一直在外面打工,他们对我们的小孩和父母都给予了很大的关照和帮助。谁知没过几天,我妈就打电话来叫我马上回老家。说是小瑾打算带小女儿和我分开要跟别人过。我妈把我小女儿带去亲戚家藏起来了。我气得七窍生烟。我才刚刚开始找到一个包工活做了几天呢,身上的钱也全拿给小瑾了。可是我也不想让小瑾带走我小女儿,我怕我小女儿跟着她会受苦,她对待我大女儿都完全像个后妈一样。我让我大女儿休学了,丢下工作,带上大女儿匆忙地赶回老家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瑾回到云南去了,几天才回。我看见她和陌生人d一样的面孔,我都懒得和她说话。她一见到我就和我嚷嚷不休,说自己生的孩子回家想看一眼却背去别人家藏起来不让看。我不知道该如何怼她。我只是问她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找到更好的去处了,找到了更好的去处就去吧,不要再无事生非了,我觉得好累了,至于小孩,一个也别想带走!小瑾暴跳如雷:

“是哪个狗日的在外面有人了?你为什么死也不肯让我和你在一起,总要把我支使得远远的?两个小孩都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凭什么不让我带?”

“跟你争吵没意思,想怎么样你把主意打停当了!你是在家带小孩还是继续出去打工,一家四口在一起?或者你一个人出去打工?你想一个人出去打工我们就去把离婚证扯了,你去和别人也省得再麻烦!”

“让我一个人继续在家给你带小孩种庄稼,你自己看看你这两间破烂的房子,睡的地方都没有……门都没有!去外面打工,我一个人带两个小孩还能打你妈的野老公哦!我替你生了两个小孩,你想就这样把我扫地出门,做梦吧!”

四里乡邻都知道我俩闹离婚了。我的邻居和本家亲戚就都挨家挨户请我们一家四口去吃饭,给我们两口子做思想工作,叫不要离婚,离婚了大人都无所谓,可是两个小孩受苦啊,两个女儿生的那么乖巧,人见人爱的。我对我那些邻居和本家亲戚感激涕零。我为了小孩有个完整的家,我忍受多少委屈也无所谓的。小瑾终于答应去福州租间房子带两个小孩,不过需要我每个月给她4500块钱的生活费。我欣然允诺。等我再做几年木工活,存一点钱,我俩就可以去我姐姐她们村旁的海峡批发市场随便做点什么,一家人就可以不再分离了。

我们一家四口去福州下了火车在坐的士的途中,的士车和一辆小货车相撞了,幸而一家人都没有什么大碍,就我被挡风玻璃撞破了头皮,我们在医院住了两三天,我的工友催促我赶快去干活了,我也心慌得很,因为口袋里早已经空空如也,我于是打电话给我大姐说明情况,请她们帮我在她们村里找一间房子租下来,把车祸理赔的事情给小瑾交代了一遍,然后就丢下小瑾和两个女儿在医院,自己跑去龙岩上班了。

小瑾带着俩女儿在福州呆了不到两个月就又整出幺蛾子来了。我三哥和我大姐都叫我回福州一趟。福州夏天的气温经常是三十八九度,可是小瑾带着孩子每天中午十一二点才起床,下午五点就关上门睡觉了,中午从来不用睡午觉,一天吃两餐,买来黄瓜和鸡蛋从来舍不得煮给孩子吃,要自己用来做面膜的。她每天晚上十二点左右孩子睡熟了就打扮的好好的跟着一辆准时来接她的摩托车不知去哪里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有一天晚上我小女儿从床上摔地下去了,两个小孩看见母亲没在家里,都吓得大哭。小瑾临走时把房门反锁了的。两个孩子的哭闹吵醒了邻居。有邻居打电话通知了我大姐。我大姐又叫来了我二姐我三哥。她们三砸开锁头把两个孩子抱回了我大姐家。当晚她们就打电话给我了。

我气得吐血。我每天干活,鞋子里都是半鞋子汗水,裤裆里内裤都滴着汗水,下大雨一样,累的只剩半条命了。不知道我上辈子做了多少可恶事,我此生才能遇到这种妇人。我们几个人在工地上做兄弟班组,合在一起做记件木工,是不允许哪一个人突然休息的,可是我依然听到消息时马上就打顺风车回福州了。

回福州的半途我大姐打电话来说小瑾回家了,去把两个小孩领回去了。我请她叫我大女儿吃过早饭后回她家,我想问我大女儿一点事情。我回到福州我大姐家11点了,我大女儿已经在我大姐家等我。我刚和我大女儿寒暄几句,小瑾就打电话来问我大姐小孩来她家没有,我大姐说有,马上就回去了。我怕小瑾找来我大姐家,在我大姐家吵架,我赶忙领着我大女儿回出租屋去。我俩走出院子,发现小瑾手持一枝两尺来长的斑竹条子正站在马路上等。我大女儿藏在我身后不敢朝前去,吓得浑身哆嗦。我低下身,扶着她的肩膀,温和地安慰她:“别怕!别怕!”小瑾已经来到我们身边。她一把拖过我大女儿的手往回拽。她的身形我以为要打人了,我惊了一呆。

“吃过早饭又跑的没人影了,你没有家,野人是不是?”

我听小瑾的话忍不住气愤地冷笑:她自己每晚往外跑,不是野人吗?

我们回到出租屋,我刚找到个凳子坐下,两个女儿都偎在我身边。我三哥过来了,他站在门口叫我两个女儿去他家玩。我小女儿兴冲冲地朝她三爸跑去。小瑾赶忙从厨房跑出来抓住我小女儿!

“去干嘛?”

“你两口子吵,小孩在这里听了好吗?”

“我们吵什么?你哪只耳朵听见我们在吵?你自己管好你自己的家就是了,吃饱了没事干,恨不得别人家也不太平!人家过得好你心里有锥子在钻是不是?”

“你……”我三哥怒目圆睁。

小瑾看我三哥的样子直接暴跳起来!

“我,我怎么了?我又不会半夜三更去敲人家的房门……”

我三哥气急了,没等小瑾落下话音,扑进屋来就朝着小瑾的脸面一巴掌盖过去。

我见情形立马起身去拉我三哥。小瑾挥舞着拳头几次都打在我的身上。两个小孩也吓得嚎啕大哭。小瑾冲进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我跟在小瑾身后,在厨房门口拦腰抱住小瑾。小瑾大嚷,

“让开,让开!我今天砍死你,你信不信……”

我三哥再次扑过来扭打小瑾。两个小孩哭闹着扯着她们三爸的衣角。

我三嫂来了,把我三哥拖走了。我大姐二姐也来了。

我看见我三哥被拉出门外,我就夺下小瑾高举的菜刀放下了小瑾。小瑾又冲出门外去追赶我三哥。小瑾站在门外大马路上大骂,污言秽语,我祖宗八代都被她咒骂了个遍。她满脸的霉斑,披头散发,呲牙舞爪,像一只可怕的母狮。她又打电话报了110,申诉我们几子妹合起来家暴她。

我三嫂领着我三哥跑去哪里藏起来了。我大姐和二姐是本地人,一个拉着我的一个女儿。110就只把我俩带到了派出所。

小瑾说她被打的全身是伤,要求派出所把我三哥抓起来,要我三哥拿两万块钱医药费,还要我三哥去坐牢。

我给警察简单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警察给我讲了一些家和万事兴的道理,然后把我们俩叫到一起,给我们俩做思想工作。

我叫小瑾去医院检查,该医治的就医治,该住院就住院。她说她浑身都疼,走路都走不了。我说那我背她去,医院不远,几百米就到。然后警察就叫我回家了。可是小瑾还赖着不肯回,偏要警察给她主持公道。

我回转的路上给我两个舅子打了电话求助,请他俩来劝劝小瑾。我大舅子在福州做汽车美容,小舅子在厦门小瑾原来的姜母鸭工厂打工。那天下午他俩都赶来了。小瑾是我大舅子开着车把她从派出所接回来的。

那晚上大家都整夜无语也无眠。两个小孩去我大姐家吃了晚饭又被送回来。我已经一天一宿没合眼,也一整天滴水未进。我又坐了五六个小时的汽车。我本来就晕车得很,从来一上汽车就会吐,会头晕。我都快要倒床了。十二点多,我让两个女儿躺在床上睡着了,我自己就去我大姐家想休息一会儿。可是我根本睡不着,早上五点多我就又回来了。我两个女儿也醒来了。我的两个舅子陪着小瑾也通宵未眠,他们三个人一直围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

我小舅子问我到底打算怎么样,我说你要问你姐想怎么样。的确,我每天只知道拼命挣钱,力争早一天能改善全家人的生活状况,我哪有闲心去制造什么幺蛾子?

我大舅子也说大家都要上班呢。

“那么,你们带她去冷静一段时间吧!她这种样子我的确受不了!她冷静下来了,想怎么样告诉我一声就行!”

然后,小瑾坐上我大舅子的车,当天早上就离开我了。

我,我两个女儿,小瑾,我两个舅子,我们一起去镇上吃了一餐早饭。在沿途找早餐店的时候,在一个社区的篮球场,我女儿想去那健身器材旁玩,我大女儿在篮球场的篮板下捡到100来块钱,几张10块的几张20块的几张几块的,一张一张到处散乱着。

吃好早饭,回到出租屋外的大马路上,我要下车了,把我两个女儿也要抱下车。小瑾对大女儿说,跟妈妈去读书吗?我大女儿直摇头!她又问我小女儿,我小女儿也不愿意。她伸手来拉,我小女儿哭闹着挣脱了她的手。她立马稀里哗啦地流下眼泪来了。

“哪个人不犯错误?我前天下午都已经去工艺厂问好了活呢!”

我当时根本没听清楚小瑾在说什么,抱下两个孩子,一手拉一个,头也没回地回到了出租屋。

就这样,我此生再也没有见过小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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