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之国的农民工与狗尾巴草(1 / 2)

我是一个四川农民工。早年间在福建打工的时候被当地人蔑称为“希川秧”,有时候被称为“打工仔”,乡巴佬”,“游民”,“苦瓜儿”,“盲流”,还有“川崽儿”,“川耗儿”,“川猴子”,“搬砖客”,“小种人”等等等。八九十年代,百万川人南下务工的壮观场景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那时候在全国各地,也不管是农村还是城市,只要有可以打工的地方,看那些身材矮小,蓬头垢面的正在辛勤劳作的打工仔,你上前一问,十有八九都是四川人。我就是那其中的一员。

我就是来自天府之国,一个曾经一度是人多为患的地方。

我们四川之所以被称为“天府之国”,是因为她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气候条件和丰富的物产资源,可随着工商业信息产业日益发达,她却似乎成了愚昧贫穷落后的代名词。我的家乡在四川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年前回乡探亲,我严重地发现,虽然村里的生存条件有着很大的改观,可人们的精神面貌还是老样子。

时至今日,我们SC省府成都在国人眼里是不容小觑的,众人皆知是全国最有发展前景的新兴大都市之一。可是我们四川的农村人对家乡的概念却根本不敢相提并论。

我们小时侯,我们那里的行政称呼省市县依然如故,可县以下依次被叫着“区”,“公社”,“大队”,“小队”,“组”,而后又改为“镇”,“乡”,“村”,“社”,现在就叫“镇”,“村”,“队”了,只有三个初始行政单位了,原来的几个生产大队合成有响亮地名的一个行政村,几个生产小队合成了一个队。以前我们每个生产小队有集体的保管室,公有的粮食加工房,就是一座两三亩大的四合院大瓦房,大队上也有小学学校,商店,卫生所,都是公有的四合院大瓦房,乡里也有更为宏伟的标志着中学,乡政府,供销社,卫生院等等的大瓦房,可后来那些建筑物都了无痕迹了,有的成为良田熟土,有的成了荒野风景。我们村的村公所已改建了四五次了,每次都是不同的地址,不同的建筑风格,被更替的村公所就变成了喂养蜘蛛老鼠蚊虫的空宅。乡政府大院也改了三回了,撤乡并镇的时候还新修了镇政府大院镇医院,那些现代建筑多半也关了蜘蛛,据说新修的镇政府大院差建筑工头的工程款镇政府用知名的集体面粉厂抵押也还不够。我们小时候每个生产小队有幼儿园,生产大队有小学,乡上有初中,镇上有高中,现在我们那里小学六年级就必须去离家二三十公里外的老区里去读,高中就只有县里才能有了。小时候生产队收获时节,队里保管室常常可以看到一两百号人头攒动,可现在村里的选举大会上也没见那么多人。现在的家乡只剩下了老弱病残,唯一的青壮年就是村官那几个人,可他们也搬到乡场上去了,只在新修的村公所才可以偶然看得见他们闲荡的身影。平时家乡的村庄,放眼望去,几乎不可能看见一个人影儿。虽然村里家家户户都新修了宽敞的楼房,别墅样式的院落,每家人家家门口也有水泥路,院子里有停车场,可是许许多多的家里是一种荒无人烟的迹象,平时村里连牲畜都看不见。那些新修的楼房关蜘蛛蚊虫而长期无人居住的数不胜数。家乡有多少自然村落已经变成或者即将变成无人村了。

虽然家乡水泥路家家通,楼房别墅遍地皆是,和八十年代时候的景象比起来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观,可是从前那些泥巴墙黑瓦房三两座稀疏呆立的村庄,早晨一早田野里就满是劳作的人们,山坡上满是吃草的牛羊,池塘里有扑腾的鸭子鹅,家门口有觅食的鸡群,土路上有互相追逐的狗,每到正月初二到十五,那些乡村土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像过大部队一样,络绎不绝,特别是看坝坝电影的晚上,电影散场了,村落里每个方向的土路上都是大雁一行的火把光,电筒光,马灯光,一直从沟落底连接到山坡,山顶,和天上的繁星连成一片,逢场天,乡场上街道上常常被赶集的行人堵的水泄不通。而现如今,逢年过节村庄里看不见什么人迹不说,就是逢集天乡场上也只能看见流动着三三两两的老弱病残。如今村里偶然入眼的那些老弱病残幼,看他们普遍一派穷式烂衣,形容枯槁,满是一种穷困愚昧落后的感觉,和村里房屋的现代文明兴盛的表现格格不入。

家乡的地形像一颗长长的萝卜头静静地平躺在那些像馒头像金字塔像牛粪堆的山野之中,她在手机地图里有一个非常土气的名字叫“长萝卜沟”。可是小时候在村子周围的半坡上看牛时,瞭望天边的火烧云,或者夕阳西下时的漫天落霞,那些盛景时至今日尚且历历在目。还有初夏的雨后弧圈半村的彩虹,还有三月沟落里铺天盖地的油菜花,还有八月空旷的稻田里那些呆然蹲守的落寞的谷草堆,冬天村庄周围的山坡上山顶上大片大片的和蓝天白云接壤的绿油油的小麦苗……都是我永恒神往的乐园。小时侯,村里人都住的是土墙残垣的房子,深秋时节,大人们都去合作社干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守屋,我无所事事,就去那些墙角刨地牛牛。偶然间天色就黯淡下来。夜鸟在竹林间咶噪地嘶鸣,似乎即将有一大批贼人就要袭来似的。我透过竹林间斑驳的夕阳余晖,看到红日坠落西山,我就总是心头泛起一个执着而神秘的念想:我总是以为山那边住着神仙。等我长大了,我四处去打工,跑遍了广东福建浙江,跑遍了河南河北湖南湖北,跑遍了陕西山西XJ内蒙,看遍了祖国的江河湖泊山川大海,穿越了数不胜数的城市和乡村,我吃惊而落寞地发现:所到之处所见之人皆无二致。恰恰相反,我们家乡的那个小山村的人和事和山坡,沟落,和土地树木和田野庄稼,野草……才是我心心相念的唯一净土似的。

曾几何时,我怀念我逃学路上的那些田园风光,我在那些山坡荒无人迹的地方,和野草,小树,蓝天白云,远眺的连绵山梁相伴,在那些堆满沙土的沙沟里,搬来周围大大小小的石头块修成童话城堡,扯来时值正茂的几多的狗尾巴草装饰成童话城堡中的小人小动物,虚构着我无所不能的童话世界。我忘不了小时候我家房屋背后半坡上那十几棵两人合抱的参天老松。那时候家乡还没有电灯,家里没钱买煤油的时候,我们就去坡上大沙地的那棵最大的松树树桩去砍松树块照明。那棵松树树桩有两根树根裸露出地面,合抱成小孩可以从中自由地跑来跑去的桥洞,桥洞侧面有一个三四个小孩可以围坐的树窟窿,我小时候因为家里的贫穷,没有小伙伴,就一个人去那棵松树下玩,一个人在那里玩过家家。那时候我们村里沟落周围的山坡全是光秃秃的,看不到一棵成年树木。听长辈们说大炼钢材的时候所有的树木都被砍光了,后来土质疏松的地方都改成了庄稼地。我们那里是低丘陵地区,那些小山一口气跑上山顶都不会喘气,所以山上也多半是庄稼地,几乎没有树林和杂草丛生的荒山野岭。我家后山也全是庄稼地,那十几棵高大的松树三三两两地矗立在那些土地中央。那些松树的枝桠上满是一尺多大的像雪貂帽子一样的喜鹊窝。那时候村里谁家要来客人,那山坡上总是积满了一大片喜鹊在树枝上欢叫不停,就算是要来补锅头磨剪刀的手艺人,或者要来卖被子蚊帐山药烟酒的小贩,或者要来河南安徽的家乡遭受了自然灾害前来乞讨的乞丐,他们并非来走亲访友的也算客人,喜鹊们也会开大会似的聚在一起欢叫的。我们村庄是两个地区三个乡镇的交界处,从各个方向的山坡那边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几乎每天都有,喜鹊们聚在我家屋后山坡上的十来棵古松上开大会就是村里的一大盛景盛况。我们村庄沟落很宽阔,家家户户都依傍山脚而居,每家人的房屋也很仄,有上五六间大瓦房的就算不错了,四合院之类的只有队里的保管室,加工房,大队的学校,村委会之类才是,所以每家人每个人早晨一打开房门,就可以把村庄里远远近近的景象尽收眼底,村里啥时有行人路过,还在山坡那边冒出个头就被远远地清晰地看见了。现而今,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了两三层楼的楼房,楼房周围都有围墙围成深深的庭院,村里沟落里田地偶尔就能看见一两块荒芜着,长满野草,沟落周围的山坡上再也没有种庄稼了,杂草丛生,半山腰绿树成荫,家家户户被半掩在枯黄的竹林下或者苍翠的柏木松木下,田野里,山坡上,除了一条独独的狭仄的水泥路,就再也没有别的道路了,以前的古道,田间小路,坡上山路因为没人走动,全被野草覆盖淹没,没有了。村里以前大几百的人口,现在长年居住在家的就只有老弱病残幼几十口人了。村里再也没有任何过往的行人,没有前来投亲访友的客人,就是回乡探亲的本村人也是少之又少。从前那种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忙碌的热火朝天的农耕生活景象再也不复存在。

我们那个院落一共八户人家,姓彭的一家,姓吴的三家,姓许的四家,姓彭的家里有祖孙三代一共9口人,姓吴的三家一共二十几口人,我们姓许的四家共三十来口人,现在,彭家老太婆被女儿接走了,院子里就剩下我八十几岁的老母亲,我六十几岁的大哥大嫂,一个六十岁的堂哥,一个八九岁的堂侄女,吴家还有一个七十几一个六十几的兄弟俩,八九个大家庭的院落,现在就剩下这么八九个人口代表了。

我家实际常住人口就只有我八十七岁的老母亲了。

我有三个哥两个姐,原是当地首屈一指的贫困大户和人口大户。

我大姐跑去福建了,二姐也跟着去了。

我大哥两口子带着孙在老家种地,可是他家和我的母亲老死不相往来,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带着全家老小去哪里藏起来,入土几天了才全家返转。

我二哥是入赘别家的。他家离我们家有三十几公里地。他们一家也都常年在外,家里只剩一个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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