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之国的农民工与狗尾巴草(2 / 2)

我三哥也是举家外出打工的。我父母帮他修好了楼房,可是他走了大门一锁,把我妈留在濒临倒塌的老房子里,做饭的炊事用具都没有。

我妈今年已经八十七岁了,可是她还做着我三哥一家和我一家的几亩土地,我们叫她不要种地了,但是她说,那么好的地拿来生野草,不可惜吗?她走路是用手推车做拐杖,锄地是坐在小板凳上一寸一寸地移动。她说她一个人怎么着也不会被饿死,她吐口水也能种出庄稼来,她从来不主动问我们儿女要一分钱。

我父亲去世一年多了,他去世那时我住院了,肚子上打了个洞插了条管,医生不让出院,所以我父亲去世了我也没能回。

我父母个子矮小身材瘦弱,目不识丁,可是他们那孱弱的肩膀能担当起养育大六个孩子的重任,我们子妹全都能识字断文,可我们六个子妹合起来也赡养不了一双父母。

人性,其实多么悲哀而可耻的。我们总是不善于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我们总是习惯于唯我独尊以自我为中心,我们总是习惯于要求别人能体会和理解我们自己,而自己丝毫不愿意主动去理解和体谅别人。

我的父母是那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国农民。

我的父亲甚至非常的与众不同,他赶不来场,不会买卖,身上揣不住钱,去赶集不是被偷钱就是被骗钱,他只会种庄稼,甚至种庄稼都经常被我妈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哪一天家里不会传出我妈指责他谩骂他的声音。他从来不吃荤,鸡蛋也不吃。这种生活习惯的本质并不是因为他有着什么非一般的信仰,而是因为和我母亲赌气,不甘于我母亲嫌弃他的不能干,不堪忍受我母亲每天对他的怒骂斥责。我的母亲信奉神和佛,好像这世间的一切苦难和困境只有因为神佛的存在和法力无边的帮扶才可能得以解脱和解决似的,而个人的生命的病痛,生存的困苦和不如意,皆是由于那些不安宁的亡灵在作怪。她在我们沟落中央独自一个老太婆筹建了两座大瓦房,敬奉着观世音大菩萨,成为农村老人封建思想的典型代表,现在美其名曰:老人文化活动中心。谁家的小孩考大学,谁家的媳妇想生男孩,谁家的畜牲发瘟患病,但凡大事小事,谁都可以去庙里烧香许愿。庙里的香火特旺,每逢赶会期都会有人去庙里还愿:搭戏台唱戏,做酒席宴请所有的善男信女。我母亲说,她十七岁就嫁给了我父亲,因为我外公是旧社会的保长,家里成分不好,才嫁给我父亲的。我爷爷在我父亲才四五岁的时候就被抓壮丁抓走了,他有一天担着豆豉去成都卖就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我奶奶一个人养着我父亲和我叔叔两兄弟,我奶奶娘家是地主,她是那种从小被娇生惯养的地主家的大小姐,裹着一双三寸金莲,她一个人养着我父亲兄弟俩是何其艰难,那窘境不得而知,后来就嫁给本村的一位死了老婆的男人做了填房去了,我父亲就是因为小时候疏于管理掉池塘里淹死过一回才变得笨拙木讷的。

看见当今时代离婚像换衣服一样随便的年轻人,我母亲经常自言自语:村里有人说,张女子能在这长萝卜沟呆下去的话,我手板心煎豆腐给人吃,可是我现在在村里不是都已经当太婆了吗?

我两三次接母亲去我身边以方便照顾,可她总是舍不得那个她呆了一辈子的老家,生死都要在那个老地方。

母亲一个人呆在老家,肯定有诸多不便的,况且她腿脚风湿严重,十指都已经变形,走路一公里要走一两个小时,稍微活动一下就气喘吁吁的。但是面对母亲的养老问题,我们子妹六个谁都爱莫能助。我大姐说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没有赡养父母的义务。我二姐说自身能力有限,只能尽力而为。我大哥两口子直呼我父母名讳,什么污言秽语张口就来,好像集聚了好几代人的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我二哥是人家的上门女婿,和嫁出去的姑娘一摸一样,来到家门口就像对待自己深感嫌恶的远亲旧友,进房间呆上一两分钟也会觉得深受其累。我三哥更是离谱,他说我母亲不愿意跟他一起生活,是受别的兄弟姐妹的蛊惑,她和我母亲吵架,摔了她的神龛,砸坏了旧房子的木院门,最后把他的楼房大门一锁,全然不顾年迈的母亲旧房子里水电都没有也没有一日三餐必须有的炊事用具就外出打工了,还和大家玩失踪,好像母亲把他驱逐出家了似的。我呢?我举家迁往广东了,我也没任何大不了的孝顺举动,我一个人养着两个孩子,我也是泥菩萨过活,自身难保。我们子妹六个,一年四季,谁也不会回老家去看一眼我衰老倔强的老母亲,也没找人也找不到任何人与我母亲作伴。

在我们今天的四川农村,像我母亲这样孤独凄凉的独居老人是数不胜数的!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想接母亲去城市里,母亲总是说父亲一个人在家没办法生活自理。父亲去世了,我接母亲去我身边,她又不习惯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别人语言不通,她感到孤独无助,和我生活在一起,她感觉都活不了多久了,她唠叨我的住处狭仄,絮叨我们一日三餐吃一点点饭,心痛我的生活处处都需要钱,她在我家呆一个月就受不了了,又哭又闹生死要回老家去。可是我们兄弟姐妹都没在老家啊,大哥一家在老家又是老死不相往来,她八十好几了,腿脚不便,又耳聋眼花,她一个人在老家生活谁能放心呢?然而母亲非要回老家去,油盐不进,她说她一个人在老家恐怕还会多活几天。去年春节,我想到母亲八十几岁了这个春节才是她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度过的第一个年关,我怕她过年时黯然神伤,事先问了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要打算回家看望母亲的,所以腊月刚开始,我就带领全家回到阔别了几十年的家乡看望老母亲去了。我的生活太穷苦,一个人带两个小孩,五十几岁才回到家乡,竟也不能给邻里乡亲递上一支烟,不能邀请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去喝上一口酒。有喜欢看热闹的乡邻故意借散步无聊的时候来我家串门,看到村里母亲居住的唯一破败的老屋,看到院子里杂乱肮脏胜猪舍狗窝的住所,再看到我们父女寒酸的外貌,五味杂陈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唇色,让我们彼此的寒暄别有用心。“你在外面混的还好吧?女孩都长大成人了哦!”我只能含混不清地随便应一声这种无话找话的搭腔。还有邻居来问我有没有去砍他们家的大白菜和卷心菜。我都不知道他家的菜地在哪里。我问我母亲。我母亲破开大骂。她说如此狗眼看人低,就算她有100岁了,她也能种出来菜吃,她地里的菜什么样的都有,吃不完,她还叫了别人来砍些回去喂鸡鸭鹅呢,怎么可能去偷砍他家的菜?

我们一家在四川呆了一个月之久,因为小孩读书,正月初五就回转了。

我们全家回四川看望老母亲,尽管已经节约了又节约,却也依然让家庭又毫无悬念地跌入了严重的经济危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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