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的一株狗尾巴草(1 / 2)

小时候我体质羸弱,经常发烧感冒。

每当发烧的时候,我就会出现一种神志错乱的临床反应。

我眼睛一闭,蚊帐顶就有无数条大蛇在空中游走,有尖头绿衣的鬼怪来步履蹒跚地追赶我,黑暗深陷,太空在无限延伸无限拉长,而我的身躯却在无限地缩小,小如针尖儿。我无以忍受,惊恐万状地在暗夜边缘号啕大哭。

如果是在白天,我指定从床上翻滚到地上去。

我童年都很大了,晚上睡觉时母亲没上床之前我是万万不敢一个人躺上床去的。

有时候母亲会骂我不中用:大男人家了还不敢一个人睡觉!

我就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去睡。但是我必须要一直点着煤油灯或者松香块,不管母亲怎么骂我浪费煤油了,我也不敢把煤油灯吹灭。

我怕黑,黑暗中总会出现许多令人恐惧的各种鬼怪。有时煤油灯闪闪地亮着,我也会突然看到空中的怪异幻境,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所以小时候母亲特别疼爱我。因为我最小,家里吃什么好吃的母亲首先想到的是我,首先要满足我。母亲无论去哪里,每天都喜欢寸步不离地带着我。

所以我形成了一种敏感,懦弱,腼腆的性格。我没有一点独立性,心中尽是强烈的依靠思想。我还有着强烈的社交恐惧症。所以我在以后的打工生涯中过得极其颓败和落魄,我一事无成,我无论想干什么总会稳稳地感觉到有非常不适合我的各种借口。

小时候我就像母亲怎么也甩不掉的一条尾巴,就是有时候上学期间我母亲去哪里做客我也非要跟着。

我如此地粘着母亲一方面是因为母亲对我的溺爱,还有就是一旦母亲不在身边,我的哥哥们就会虐待我,他们让我包揽所有的家务活,我稍作反对,他们就要骂我打我。特别是我三哥,我三哥比我大四岁,有一次把我按在菜园的青草地里打,用脚踢我的尾椎,我屁股疼了几个月,走路都一跛一跛的。我二哥带回学校老师的训斥:哪里那么嘴馋?宁愿旷课也要去走人户!我就辩驳:你不给老师说老师知道个球啊,长舌婆!我二哥跑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母亲立即大骂我二哥:人家那么多人一天学校没去,人家就去讨口要饭了?你一直读,读了多少年了,还在读小学?读你妈的昏书哦!她拾起身边的一条木棍就去追着我二哥打。

小时候的上学对于我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我经常生病不去学校,撵母亲脚不去学校,上学迟到了也不去学校,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八岁才读一年级,我堂姐教一年级,她到家里来叫我的。

我读一年级的那一年,我大姐跟同学跑去福建了,与她定亲的那家人邀了一二十个青壮力要来拆我家的房子,牵我家的猪,我母亲为此眼睛都哭瞎了。同年秋天吧,我母亲就患病了,最开始是突然晕倒地上,全身僵硬,四五个本家男人都抬不动,她醒来的时候就满嘴胡言乱语,她说她是什么太上老君,东海龙王,雷公菩萨,火闪娘娘,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等等等,她躺在床上哼唱了好久好久,当她意识清醒过来之后,她就可以给生病的四里乡邻化水,她说她是什么观世音菩萨的弟子,她就变成了闻名乡间的神婆。

母亲生病了半年之久吧,每天躺在床上胡言乱语,大声哼唱。我每天放学回家,远远地就能听到她的和呻吟一模一样的哼唱。有时她半夜醒来也会不停地一直哼唱到天明。她的歌声让我感到毛骨悚然,仿佛我家就是地狱和天堂之所在,每一个缝隙角落都充斥着各种鬼怪幽灵的味道,每一个空间都是大大小小各路神仙的忙碌身影。家里的境况时时刻刻地填满了我幼小的心灵,学校老师讲课的声音都仿佛我母亲唱的:观音菩萨来显灵,不由得大家不相信,你不相信不可能,观音菩萨来说成,救苦救难是真人……

母亲生病的时候我去读书的时间最少,一礼拜还没有两天,她做了神婆之后,又三天两头跑去给人家办事,我要跟脚,也是经常旷课。

读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煮午饭,家里的火柴没了,我捧着煤油灯去我二叔家借火,他家的大黄狗从后面扑上来,把我的左后腿咬了两个我父亲的大拇指那么大的窟窿,没人带我去看医生,后来伤口化胧了,走路都走不得,有好几个月没能去学校,后来我二哥和我三哥轮流背我去学校读了一个多月的书,我的腿第二年春天才好。我二哥比我大七岁,我三哥比我大四岁,可是我读三年级的时候,我二哥小学才毕业,没考上小学,在隔壁县的村里小学去复读了半年才考上初中,我三哥读四年级,在学校打架,把手打骨折了,我妈去学校找老师麻烦,学校就不要他继续读了,我妈只好托熟人让他也去隔壁临县的小学去读四年级,我母亲说到时三个人同时读初中,她给不起那么多书学费,就叫我也留级,我就多读了一个三年级。

早晨天才蒙蒙亮,父母就下地干活了。临走时一定叫了我起床做饭的。可是我很瞌睡,又迷迷糊糊地睡回去。等再次醒来,天色已大亮。匆匆忙忙煮好全家人的早饭,去到学校的后山,远远地就听见老师课堂上提问同学们集体回答的声音,原来早读时间早已过去,都不知道是上第几节正课了。我不敢走下山坡去学校,只能游走在邻村那些庄稼地里山坡树林之间开始逃课。像这样的逃学习惯一直维持到我读初三。小时候家里没有时钟没有手表没有电视,母亲吼我们起床做饭只能靠公鸡打鸣的提醒,所以迟到学校的事情乃家常便饭。

读初中的时候,去学校蒸饭的时间都错过了,中午没有饭吃,我怎么读书呢?所以又只能逃课。我提着饭盒去河边树林里捡些蘑菇,搬两块大石头来,将饭盒架在石头上做野饭吃。我把饭盒烧黑了,怕回家被大人发现,就捡起河水中的沙石按在饭盒底使劲擦,把饭盒底都磨起了洞。

成年的我总是教育我女儿说,读书,是我们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唯一捷径。可我年少的时候其实比我的女儿更懵懂。读书,在我年少的脑海中一直没能占据任何像样的位置,我从来觉得那是无所谓的事情!

我懵里懵懂地读完小学,意外地考上初中,懵里懵懂地读完初中,竟然又意外地考上了县里重点高中。我考上了县里高中,村里人竟然就以为我是捧上了国家铁饭碗,毕竟那时我们临近几个生产大队的学生都没有去县里读书的,那时的小学生考初中都是要按分数录取的,我们小学毕业班四十几个学生能读上初中的还不足一半人。那时村人们终于对我刮目相看了。我放假回家遇见乡邻们和他们打招呼时他们也会礼貌而热情回报我以和蔼的微微笑意了。也许我儿时的伙伴们都已渐渐长大,我也不再听到有嘲笑我姐姐跑河北跑陕西跑河南跑安徽的声音了,也不再听到有人嘲笑我母亲是仙娘婆的奚落了,不再轻易能感受到别人对我父亲的轻蔑鄙视的目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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