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的一株狗尾巴草(2 / 2)

虽然小时候我家境贫寒,可是我无忧无虑,过得快乐而幸福,我觉得。长大后的我每每回想起那些时光就像做美梦一样,一切都是那么春风得意。

我去县城读了三年高中也是懵里懵懂白读的,我不知道读高中是为了什么,三年高中我没有学到任何实用的社会知识和文化知识。我都已经不得不步入社会了,可我没有任何的生存技能,就算是回家打理那一亩二分地,我都没有足够的体力和脑力。从学校回到家,我好像还没从睡梦中清醒一样,我不知道我能干点什么,可以干点什么,我想干什么。我母亲骂我读书读傻了,读牛屁股里去了。确实,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却从来没有想过那时生活的苦,没想过读书是我唯一能从那困境中走出来的康庄大道,我的记忆中唯有逃学路上那些自由欢快的经历。

读高二时我选科选错了,我只是听老师说理科的大学可考的多,将来找工作也容易些,我就选了理科。可我原本喜欢文科的,我觉得我学不懂物理化学生物,我更喜欢地理历史政治那些。可当时我也确实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有些什么长处和爱好。听说读高中是为了考大学的,可我根本不知道大学是种什么真实的概念,不知道大学生是什么样子,我的生活圈子里从来没有大学生或者读过大学的人。我高考考得差极了,然后我想转回头去读高二,我心里暗暗发誓:如果我能有机会去复读,从高二开始复读,我敢保证我可以顺利考上北大,听说只有最好的大学书学费才越低,然而,我家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我的大哥成家了,二哥三哥也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我哪里能有钱去复读呢?我的一日三餐都没办法解决!

我的父母对于读书这个行当从来就没有半点正确的认识,我妈常说:人家那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人家同样也是好好生生地过一辈子,书读那么多干嘛?能认识几个黄牛字倒挂字就足够了,书读多了有时候还起反作用。我呢?当时也确实不知道读书考上大学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我是71年出生的。也就是说我今年都53岁了。也就是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整整枉活了53个年头了。

我的同龄人有多少已经儿孙满堂啊?可我的女儿大的才17岁,小的才13岁。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大家都在农村有宽敞的老宅,在城市又有套房,家家户户小汽车也必不可少,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一穷二白。没想到我从小家境贫寒,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也依然是一穷二白。

53岁,53岁意味着什么?再过两年所有工地都不要我了。我将面临彻底的失业。我离垂暮之年已不远矣。我像一棵冬天的狗尾巴草,将被世界和时光彻底抛弃和遗忘。

不管是在懵懂无知的少年,还是在热血沸腾的青年,或者在苦苦挣扎的而立之年,或者在枯淡心境随遇而安的不惑之年,我感觉自己任何时候都像一个徒步旅行大中国的流浪汉,谁都只能看到我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的外在形象。旅途中的困顿,夕阳西下的落寞,朝阳每一天升起时心底产生的就像一年四季的气候一样准时来临的希翼,暴风雨中的恐惧无助,荒野中的孤独忧伤……一切的一切,只能是辛酸自知,无人能理解,无人能共鸣。就像野外单单独独地生存着的一棵枯黄矮小的狗尾巴草随风摇曳的姿态。

因为个人生存能力的微弱,形象的卑微渺小,困顿的生活永远都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我的生命被浓缩,我的生命没有了春夏秋,生来只存在萧条,封冻一切的寒冬。

多留恋那些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时光啊!

尽管我小时候生存在那种纯粹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极度穷困潦倒的生活环境中,可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是那么的纯真快乐,我永远也止不住地怀念那些和世外桃源一样的学生时代,并主观地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于此。

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是无忧无虑,快乐而幸福的。我读小学经常逃学,我读初中的时候也经常逃学,我的学习一点也不努力,我每天回家都有做不完的家务,做饭扫地喂鸡鸭猪还要看牛,农忙还必须放假回家帮忙,一帮就是一个礼拜,在家里我是从来没有摸过书的,可是这一点也不影响我的学习成绩,我在班里学习成绩总是数一数二的,老师从来不会在班里点名批评我,只会表扬我又考了多少多少,又完成了什么什么作业并全部红勾勾,我的同学们也都喜欢和我玩。我的日常行为就像一个学习成绩倒数第一的学生,可我的学习成绩却是全年级数一数二的好,那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初考的时候我们班50几个同学,应届生就两个上了中师中专线,我是其中之一。毕业考试成绩上了中师中专线的同学,初考的考场被设在县城的中学里,考试的前一天必须坐汽车去县城住旅社。那一回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坐汽车。我们镇上离县城有80几公里,我家离镇上有20几公里,我要早上早早走路去镇里,然后在镇上坐汽车去县城。我晕车,在县城下汽车时我站都站不稳了。带队老师扶我去住旅社的。第二天早上我的头还是晕乎乎的,我起床时别的同学都已经走了,试卷发完了我才刚找到我的考场位置。第一天考的语文数学,那一天我都没吃饭,平时我的语文数学成绩是最好的,可那一次我语文才考62数学才考82,除了语文数学,其余科目全部是满分或者99,98。那时候农村里成绩好的初中学生通兴考中师中专,我们那时都还没听说过“大学生”这个词,也更不知道大学生长什么样子,初中也没有任何职校可考,我们镇里十个乡,11所初中,去城里初考的只有20来个人,跟着一起的还有各村小学的民办老师,他们去考公办。那一次我们镇去的20来个人中,应届生考上中师中专的好像只有三四个,我就只考上了县一中。我们那个班五十个应届同学,只考上了两个重高一个普高,其余的都回家务农了,有钱的家庭就去复读。

我晕车的毛病成了我这一生致命的生存障碍。我每当一看见汽车就会在心头涌上一股想要呕吐的感觉。单凭我这一个生命弱点就足以让我贴切地感受到自己像冬天的一株狗尾巴草,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我们家没钱读高中,我母亲叫我去复读一年再考中师中专,我去学校问,学校校长告诉我,人家做梦都想去读重点高中,你考上了还不去?现在教育局规定不允许复读了,我就只能去读高中了。不读高中回家能做什么呢?那时候适逢我大姐再次回到我们家躲计划生育偷生第三个女儿,我去县里初考的路费住宿费餐费全靠我大姐的支助,我第一学期读高中的学费也是我大姐给的。在县城读高中,每学期的书学费,每个月的生活费,回家的往返路费,这些是我最感头痛的事情。为了节省路费和避免坐汽车,高一下学期开始,我每次放假回家多半是靠步行。从家到学校100来公里路啊!第一次步行回家我从早上五点走到晚上十一点,走到最后脚实在迈不动步了,偶然从黑暗中看到前面有一个村里人的背影,好想他能背一下我,或者缓下脚步等等我伴我同路回去,可是我不敢呼喊,怕他会嘲笑我的贫穷(这么远却要走路回家),我也不能加快脚步赶上他,他的背影很快就从前面消失在黑暗之中了,我的脚底板甚至都不敢挨地了,小腿肚像负重了千二八百斤重一样,一点也提不动,稍一抬动,就像要被活生生地扯断一样地剧痛。

读高中的我依然不明白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像我这样的人读书应该是为了什么,我就单纯的觉得读书就是读书,能为了什么呢?学校里有好的同学,有对我热情的老师。我的主观能动性仅仅局限于对于校园生活的乐趣,我从来没有想过通过读书我要改变什么,我要达到什么目的。我的生活就没有什么梦想和目的。读初中,我心中想的就是逃学路上的趣事,和阅读琼瑶陈凯伦那些人写的言情小说,古龙,梁羽生他们写的武侠小说,自习课上,我都能和同学编一本言情小说或者武侠小说了,我从来没有为了提高学习成绩而做过任何程度的努力。那时听说所有大学都开始实行自费生了,就是北京大学也要交书学费住宿费生活费等等,更重要的是大中专学生不再分配工作了。像我这样家庭的孩子,家里一贫如洗,父亲是村里人眼中的那种有点傻傻的形象,母亲是大家都最为鄙视的神婆,我如果考上了大学,我怎么拿钱去读呢?读出来又去哪里找工作呢?而且,当时的高中生考上大学的机率小的很,我们学校的两三百个应届生能考上十来个已经很不错了,我们那一届应届生才考上三个本科,几个专科,还有几个中专,所谓的升学率都是复读生,我又哪里有钱去复读呢?所以,当我高中时候学习遇到困难时,我就采取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我从来不想去弄懂那些我搞不懂的学习难题,反正我是上不了大学的,学不学的好有什么关系呢?

我家大姐读了高中的,二姐读了小学三年级。大姐年纪最大,二姐排行老三,大哥排行老二,然后依次是我二哥,三哥,我,我最小。我大哥二哥三哥都只读了个初一,我三哥初一只读了一学期。我家男孩子中就我读了初中又读高中。我读初中开始,我家二哥三哥就辍学了。我还没读书,,我大姐就被她的同学骗去福建了。过了三四年,我二姐也去了。我二姐身体不好,她嫌弃我们四川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起早贪黑地干也干不完的农活。我大哥责任田包产到户的前一年就去福建打工了。我二哥三哥也是出门打工和在家学技术之类。那时候合作社时我家要给超支,分到户后又要给提留款,农业税,给国家卖公粮统购。我的三个哥都已成人,可是外出打工从来不给家里一分钱,只是问家里要路费。我大哥娶老婆自己一分钱没有,结婚后两口子每天睡到日晒三竿,光吃不动,分家后家里的欠债一分不沾。我二哥学裁缝拜了三回师,我妈卖了一两千斤稻谷,用了好几个大红公鸡,给了几百块拜师费。我三哥学医每个月要背几十斤大米,5斤肉。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我家历来是一贫如洗,一日三餐经常吃了上餐没下顿。我读高中了还没有穿过一双袜子,冬天上课时把脚垫在屁股下面坐。

读初中的时候,中午是在学校蒸米饭吃的,菜是从家里带去的咸菜酸菜。然而我家有很多时候无米下锅,特别是每年春天。那真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大麦开始黄了,我妈就去摘了大麦穗,在石臼里把麦皮麦芒去掉,煮大麦米吃,小麦黄了,就去弄小麦米饭,而后就是煮小麦糊糊,有时候煮面粉疙瘩,有时候煮面,玉米熟了,小麦又没有了,就只能煮玉米糊糊煮玉米粉疙瘩,在水稻没有收获之前,我家基本上是吃不上米饭的。在家里一日三餐吃什么没人知道,可是学校里每天中午必须都蒸米饭啊,看不见有人蒸任何别的东西吃。尽管我母亲绞尽脑汁会为我准备大米,可是依然有很多时候米缸空空。没米蒸饭的时候,我就只能烙两个麦饼放在书包里,中午放学后找机会溜到学校后山一个人藏在树林里偷偷地吃。之所以,我着魔似的喜欢逃学。

读高中的时候,我体重才70几斤,一学期吃不了两回肉,我的钱不够吃米饭和面食呢,哪里能买菜吃啊?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班里50来个同学,有三十几个是城里的,他们走读,剩下的十来个家里也都是他们乡里有头有脸的家庭,有家长当老师的,有家长当医生的,有家长当干部的,有家长在供销社的,有家长在信用社的,就是没有一个和我一样家长是老实巴交的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城里的那些同学的家长来头也不小,和我关系要好的几个人,他们的家长有一个是农行的副行长,有一个是供销科的科长,有一个是畜牧局的局长,有一个是中学校长,他们父母有单位的,高中一毕业,不想复读的工作和职业都是现成的,从学校一回家就可以到单位上班。我的同学们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歧视我的,每个同学都对我特别要好。我三年高中很多时候都是靠我的室友接济过日子的,他们下晚自习了拉我去吃宵夜,礼拜天拉我去城里看录像,请我去饭馆里吃饭,有时请我去他们家吃饭,他们从来不让我给钱的。那时候我就主要靠那些时间打牙祭,我在学校食堂几乎没有哪天吃饱过。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学校里把四个食堂全部承包给了个人,那时候学校食堂的工作人员都是属于单位正式员工,每个月领国家固定工资的,食堂承包给他们过后,他们为了提高效益,就都请了一两个临时工,我的室友上厕所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临时工,他们每个月每个人偷偷给他25块钱,他们每天都去找那个临时工打饭打菜,他们要么不给钱,要么拿5块钱的当20块钱找回来,我的室友把我也拉去给那个临时工认识了,叫我以后就找他打饭菜,那以后我就能吃上肉了,能吃饱饭了。

我高中从学校回到家,我眼见不能复读,想去当兵又不知道征兵的具体时间,具体情况,在哪里报名,就只能跟随我二哥去打工。可是我没有路费钱啊。我关系要好的几个室友都去单位上班了,有一个农村的在信用社上班,有一个城郊的在县工厂上班,有一个城里的在农行上班,还有一个在工商银行上班,还有一个室友父亲是镇中学老师,他哥是卫生局的科长,他想去当兵,他父亲不让,就在城里给他开了个药店,还有一个帮忙看家里的饲料店。我去信用社的室友那里以他的名义贷了100块钱的款,我家那年种小麦才得以有钱买肥料,我也才有路费跟随我二哥一起到福建打工。

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面对人生的第一次抉择,我没有任何目标和方向,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更不用说什么豪情壮志,我有的只是对异地他乡的惊恐和畏惧。在鹰潭火车站,一个扫垃圾的老头用扫帚把莫名其妙地定定地指着我,把我吓得浑身哆嗦。在火车站广场上,几个拉客的人直接拖走了我的背包要我去坐汽车,那架势纯粹和抢劫没有任何分别。那时我的二哥留着一头长发,穿着一条黑色的喇叭裤,一件红色的背心,一副二流子的模样,他赶忙去帮我把背包夺了过来,一边用四川普通话呵斥道:搞啥子?这卡卡还明抢啊?然后他把我拉到一边,告诫我说出门在外要把胸膛挺直了,不要缩头缩脑的,要不谁都要来欺负你。我二哥性格张扬,爱吹牛说大话,爱自我表现,身上没有二分钱却生死要强装大老板模样,他说他那次回家是为了替老板招工,他让我替他写了好几张招工启示,他一个人去周围四处乡场上闲逛了好几天,那时结果一个人也没有找到,我们去到他做过的服装厂时,他竟然连我也无法安置进厂。我的性格和他截然不同,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那时一无所能,也没有任何社会经验和社会阅历,心中也没有任何奋斗方向和目标,更不用说是信仰梦想希望那些,我拥有的唯有觉得自己处处比人矮一大截的自卑,所以,我怎么可能改变我缩头缩脑的形象呢?大约从那时开始吧,我感到自己像一支瘦弱萧条的狗尾巴草,从荒野杂草丛中单单独独地战战兢兢地生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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