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草的春天(一)(1 / 2)

我是九一年秋天去到福建打工的。因为我两个姐姐都在福建,所以我才去福建打工,我找不到工作的时候也才不至于饿肚子。我们兄弟四个全在福建打工过很多年。我大姐生了五个女儿,其中跑回四川偷生了两个,一个我母亲帮她从出生带到8岁,一个带到13岁。我母亲带外孙女却不带孙,这就是我大哥两口子和我父母不和的最原始因素。我二姐和大姐也不和,因为我大姐要求我二姐也要和我们兄弟一起均摊赡养父母的义务。我二姐和我大姐吵架时,我二姐就提起我母亲帮她带大两个孩子,因此还导致我大哥大嫂记恨我的母亲,可我大姐夫说:你家四兄弟在我家吃了多少粮食?你妈再帮忙养大四个小孩也不足以抵扣!从我大姐夫嘴里说的话里就可以听出,我们四兄弟在福建打工的时候曾去他家里蹭了多少回饭吃?这也足以说明,那些年我们在福建打工,有多少时候是没有工作的啊!

最要命的是,人家所有人打工都是为了挣钱,所有年轻人打工都是为了挣钱娶老婆修房子,成家立业,独独我,我打工挣钱就是为了买书,为了学习写作,为了当作家,因为我认为只有那些文学里面才有我的梦想和追求,才有我的诗和远方。

我写诗,写散文,写小说。

在某一条霜天的路上/我远道而来/一场鸡啼的雪把我的鼻子冻得通红/我的眼睛是吊在秃枝上的冰棍

于是/我看到有人家把门打开一条缝/有人把脸露出一根线条来……

哦,真是青天白日梦啊!

对于我来说/远方小巷的黄昏和/偏远贫穷的村落是多么动人/我梦想中的老头/正孩子气地赌气离家出走

此时此刻我还想:/从我门前的路走出去/在另一个遥远而不可知的古老院落里/有一两个妇女/一两个我们素不相能的妇女/正无缘无故地咒骂我/操着最没道理的逻辑/循着最肮脏龌龊的言语

那些年,我就是如此着魔地梦想得到某些至关重要的被关注,被重视。

还有一篇《路灯》:

白昼,疲软,想睡

梦中流醒了眼泪

黑夜里走出来

凄凉的风如水

陌巷在偌大的世界上分离,世界又在陌巷的夹缝中拓展,直到一种无人的荒原。

也许这曈曈人影的尽头真就是一片无尽的荒漠吧……

可否还有一两行如此凌乱的远足?

行人匆匆,夜风萧萧……

万事万物,在明与暗交界的地方总是最黑。

于是,当商店打烊,我偷翻别人的邮筒。曦日东升和花季汛期一起遥远凋零,如同口袋中皱破的家书,过程昭然可闻,像母亲筛豆子,簌簌跌落。

我任意拣截空位子,停下来,伫立,发呆。

夜蛾纷飞,门声郎匡。

算我天生是为寻爱而来。难道流落异乡的浪子只能对遥远家乡而思念吗?这世界的冷漠可讨厌了!我的双目能融化自古荒世纪以来的黄昏么?我的麻木的大脑沿着小街屋檐徘徊,我的健壮的双腿立成电线杆般的期待。

行人是何时变得稀少的?忧伤而健康的老人手拉着地主装束的娃娃是这街头的唯一风景吗?音乐器材商行紧闭的古琴倘若琴弦自己拨动她将表现怎样的心律?每一位主人的归家是否都是我欲望的猎枪错击在了人性的空谷之上?看!又来一人类,径直而去的脚踏车骑成一条缠绕混杂的历史装订线……

我发誓,对于我来说,每一个人以为的平常的夜晚都是这么的不平常……门声郎匡……

走吧,你们都走吧,就像流水只顾向东。我是任意伫立街头的疯老头。我的尖尖的食指僵尸一样并肩前伸。于是我拉住的总是一连串的背影。也得心应手。宛如拉面的师傅。

哦,结局只有一种:当夜深人静,倘有一块巨石莫名其妙向我飞来,我的消逝很壮烈,我与世界同毁,声音猝然脆响!

最初出门打工的那些年,曾几何时,我就如此与城市街道尽头的路灯相依相伴,竟至合二为一……

我当时年青,梦想非常之美好,现实却极端地残酷,我梦想着明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我就已经是垂暮之年的光景了,所以我对60左右的慈眉善目干净整洁淡泊宁静的老头面相有着一种神秘的美好的痴迷和憧憬,就着我那时流浪的社会经验和深刻清醒的精神情结,我写下了一篇小说《风雨之夕》:

(98抗洪英雄纪实)

要下雨了嘛!

街上行人匆匆忙忙。

各色各样的汽车竞相飞驰而过。

卖雨衣的老妇及时来到街市的拐角,设置陷阱一样地站立。

……

——上午站在脚手架上,像呆在火热的烤箱里,安全网的洞洞直射着太阳的火苗,人浑身上下都流汗,早是一只熟透的烤鸭了……

——那时候,如果天像这样突然间暗下来,风乍地而起,大雨一个唿哨,清新而惊心动魄地弥漫了整个世界……

——那多好呀!

——这一天的煎熬就可以提前结束了……

从大雨里回到工棚,抓起破毛巾胡乱擦擦头发,脱下脏衣物扔在屋角,一头躺在水泥糊糊的木板上,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方起……真是一回难得的享受,好像一泓圣水把千疮百孔的身子连同整个人间世界里里外外彻底擦洗了一回!

生活真是太糟糕了。没活干时,成天每日流浪街头,受尽了焦虑忧愁之苦;干活时,又每每地屈辱而吃力,从来感受不到劳动之中还有什么乐趣。至于生活的乐趣,那更是自不待说。

——那彻头彻尾只是像一只没头的苍蝇或者一只热锅中的蚍蜉游动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心底里充斥着一种极度的迷乱和紧张,整个儿在颓废与毁于一旦的边轴儿上最生硬地踩着钢丝,只想有一场突然而来的绝症或者车祸让自己血肉横飞,那才万事皆休心安理得,祥乐永久……

——出乎意料的暴风骤雨就有点类似突然而来的绝症或者车祸!

当独自一个人在天荒地老的街道上瞎碰乱闯时,或者挤在劳务市场门口候,单单地高扬着一张皱巴巴的发出汗酸味儿的身份证,终于最后地绝望了……

——那些时候,天突然间风云大作,雷电交加,噼噼啪啪地下起暴风骤雨来了……人无路可逃,完完整整地被受风吹雨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慢更遇顶头风”啊!然而,如果风能把房屋抬走,雨柱子比钢筋条还粗,雨柱子穿心而过——是的,雨柱子钢筋条一样穿心而过……一种无与伦比的锥心之痛,一种卒然毁灭,世界一片黑暗之畅!

——那时候,人就可以从心灵上驱走那种非常之百无聊赖和最后的绝望凄苦了!

——哪怕只把她们驱走片刻也好!

雨柱子真的可以像钢筋条一样将人穿心而过!是的!

如此而来,今天这场暴风雨纵然没有在上午最难熬的时刻突然来临,而是在这漫长的一天将近尾声的时候才装模作样地姗姗迟来,却也丝毫未影响其值得庆幸的成分!

看那雨来的声势,它会像钢筋条一样将人穿心而过的!

简直会让人粉身粹骨!

那种暴病身亡之爽或卒然受难而死之快的感触会踅然而至!

这不?此时此刻,我已感到如芒刺胸的疼痛了。

昨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一老乡,意外地得知了父亲的噩耗:父亲一个人在家,关着门半个多月未见开,路人强行撞开门来,发现父亲躺在床上的尸体已经变味了。我昨夜整宿未眠,今天干活没一点力气,上午突然眼前一黑,就从脚手架上摔了下去,幸而中途抓住了下一层脚手架的支架,没彻底摔下楼去,把肩背擦破了皮,血淋淋的。

今下午我的确坚持不住了,只得早退。我正想去工棚借个地方躺一会儿,不巧在门口碰见了工头。工头破口大骂,骂我偷奸耍滑,扬言要扣我一天的工钱。我不想解释什么,只叫工头立马给我算账。我刚来这里五天,工头却掰着指头算了一个月的柴火费,水电费,暂住费,末了,我反而得倒拿八九十块钱出来才走得脱路。我们相互争执不下,还动手打了起来。我寡不敌众,被工头几个人按在了地上。情急之下,我从地上摸起一块半砖,对着周围的手脚一阵狂挥乱砸。工头那伙人如鸟兽散。我从地上一跃而起,揪准了最后面的工头的后脑勺,一块砖头扔了过去。工头“哎哟”一声,推到的大石柱般扑向地面。我向着工地门外撒腿开逃。我离弦的箭一般跑出了大门,顺便拣了条小巷子,很快消失在小巷子里了。我确信自己已经到了安全地带,便从小巷子走到了大街上来。

这时候,我倏然发现街上行人也面色慌张,行迹仓促。

再一仔细观察,原来天要下暴雨了。

暴风雨,犹如我久违的生活伴侣,我敏感到我们彼此的咫尺之遥,我嗅到了她的体息,听到了她逼人的脚步声。

“雨来啦!雨来啦!”风卷地而起,雷电和火闪一起发作。坐在沙石上玩纸牌的同学扔下牌就跑,跑远了又回转,差点丢了书包。终于跑拢了家门,松了一口气,笑颜舒展。一阵闪电在田野正中划了一个神奇无比的弧形,雨顿时就下下来了,一打初就大,像一面大旗在村子里肆虐地搅动。冷不防一阵雨从门口飘进来,屋内顿时一切都湿透了。

赶快关门,风把门摇得哐啷欲崩。“咔嚓”,门外有竹子被吹断了。

父亲把门打开一条缝,挤了出去,光着头跑进了暴雨之中(去地里打点农事)。

天终于放晴了,屋子里光线明朗了,房顶雨水一滴一滴地漏,像山间泉眼。

我迟迟疑疑地打开门,门口充塞着倒伏的竹稍,竹尖儿差点戳了鼻翼。浑浊的洪水淹没了矮田里的所有水稻。山嘴那边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光束条分缕晰。

我赤着脚,淌着一洼洼的水。沿着冲着山洪的山脚,想爬上山坡去看彩虹。像这样雨后天一定会有彩虹的,就在太阳落下去的那前方边缘,高于山嘴几十丈。

半途,一个泥人儿水人儿迎面走来;原来是父亲;父亲的裤管镣铐一样随着他的步伐一甩一甩的;他微笑着问:“路这么滑,去哪里啊?”他长长的眉宇下,乌黑幽亮的眸子忽闪忽闪地发出一种夺人的亲切之光。

我迟疑一下,不予作答,嘴角嗫嚅,身子一闪,就越过了父亲,乐癫乐癫地朝山坡上爬去……

那高高的蔚蓝的天空,一条五彩的虹,多美啊,像父亲的微笑!

父亲的微笑是多么动人!父亲身材高大而敦实。世间的一切风雨对他来说似乎都算不了什么。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他似乎总能那样动人地微笑着。父亲的眉毛深而浓,眸子乌而亮,宽阔的脸膛像八九艳阳天一样明媚。

值青春期时,我从镜子中发现自己眉毛稀疏而短细,身材单瘦矮小,正好是父亲的反面,我好是痛心疾首。

日常生活中,我并不记得父亲慈爱的点点滴滴,也找不出父亲之所以优秀的方方面面,我太迷恋父亲慈祥温和端庄的外表,我觉得父亲动人的微笑和父亲眼睛里的亮点就足以揽括人世间以及人性上的一切美好所在,就像我生活中所有不幸都可以欜括入“狂风暴雨”中一样。

而今,父亲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依然如故,而早在八九年前,我却成了父亲心目中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我还算是被父亲赶出来的,甚而至于,父亲如今又悲凉地去世了,我连最后一眼也没看到。

今天这雨后会不会有彩虹呢?我狂乱地想。

起风了,狂风,大街小巷乱钻。

天昏地暗下来,城市的一切都掩映在那种岌岌可危的庞然暗淡之中。

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下起来了。

农村里有句俗语,叫“种谷防饥,养儿防老”,父亲一手养育了四个儿子,他曾经一定感到过欣慰。然而,他的老境又是多么悲苦凄凉。

我大哥小时候,父亲在生产队犁牛也背在背上,不满二十就为他成了家,弄得一家人债台高筑,他另立锅灶时,却和父亲反目成仇,七七八八,隔三差五地挑父亲的不是,使得彼此水火不相容。

我二哥从小乖巧伶俐,但好滋事生非,初中未毕业就专事于谈情说爱,游手好闲,父亲卖了粮食,求爹爹告奶奶地供他学了裁缝,让他在街上开了个店,她却又弄大了邻居刘寡妇独生女的肚皮,刘寡妇红白不说硬要父亲一万块,我二哥吓得从镇上离家出走了,从此一去杳无音信,刘寡妇就每天跑来家中谩骂不休,在我家中狂摔乱砸,弄得父亲跪地求饶不止,并如数赔付了别人的损失,母亲从此一病不起,父亲也就此没再看见笑过,脸上长年累月秋霜密布。

我一直是父亲倍加疼爱的。我在学校里品学兼优,在家又知道替父母分忧解难,是方圆几十里内少见的乖乖娃。父亲一门心思要我上大学,脱去农皮,彻底摆脱和自己一样的困窘。在这件事上,我却终于唯一一次违逆父亲了,我高二第一学期读了一半就辍学了。

那几年大哥闹了分家,二哥又离家出走,家里债台高筑,缺衣少食。那一年又值洪涝灾害,玉米和水稻颗粒无收。我没米蒸饭,只能带馍去学校,每到吃饭时,就爬上学校后山,藏在一片树林里偷偷地啃(这时代,贫穷是一件多么不光彩的事)。我一直拖欠着学费,班主任说这不是义务教育,没钱可以不来读,我也不想自我分辩,当天就卷铺盖卷儿回家了。

这下一年气候也是恶劣,玉米和水稻也欠收,六七月份滴雨未降,所有青禾都晒黄了,烤焦了。来年小春油菜麦子有了好收成,父亲卖了鸡蛋油菜和麦子,把去年拖欠的学费和今年开学所需要的学费一把塞到我手里,要我继续读书。母亲长病卧床,一日三餐都吃面粉疙瘩,长年累月滴油不沾,肯定会出问题的,我就拿学费全买成了油和米。我买得粮站(粮贩,乡里早没了粮站)发霉变质的陈米,煮出来一粒粒的象一条条尺蠖,米汤里看得见对视的瞳孔儿,白开水一样。一到饭桌前,父亲就生气骂人,“狗日的,等着吧,只有讨口叫化!”

因为我的辍学,父亲曾三天不言不语,不吃不喝,铁青着脸。

那时我还像童年里踏着泥泞去看彩虹一样的天真。社会上似乎万人一气,众口一词,口沫四溅,面红耳赤地扬言这是个金光四射的神话般的时代,允许有才能有背景有条件的人先富起来,然后带动社会弱智社会残余奔向共同富,我也被诸如此类无隙可击的呐喊鼓吹完全感化着,我踌躇满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从报纸上电视上道听途说中书本上,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听见什么小康村雨后春笋般地滋生,什么人均收入翻五翻,哪里村民收入逾万元,哪里村支书乡党委又代表了先进生产力,先进文化自己不吃不喝领着村民们吃大鱼大肉呐……好像农村简直是人间天堂,农民们嘴上都涂着蜜,农村青年的发迹发展的机会遍地皆是,俯首即来。理所当然,我不会认为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我相信,在农村里,只要我奋发图强,肯学肯干肯钻,我决不至于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只能讨口叫化”。我那时还相信自己可以让父亲重新乐观豁达地对待生活,我会再看到生活中父亲的微笑的。

然而,在农村里呆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一筹莫展,灰心失望了。社会上荡漾的那层口沫金光像高山那边的朝阳,从村子上空射跑了,总也照射不到我们的这个小村落的地面上来。像我这样一个一穷二白的愣头青年,搜索枯肠,把脑袋像敲木鱼一样敲碎,也是找不到什么抱金娃娃的路子的。我每月从邮局收到的各式各样的致富信息大报小报传单也全是些大大小小的花样百出的骗局。我遍体鳞伤,像从万丈高楼摔下了无底深渊的感觉。我在家里呆了三年,却像度过了三十年的苦难岁月。

我和父亲的关系随着我初涉世事的失败而日益剑拔弩张了。

三年后,母亲去世了。母亲去世后,父亲简直变得乖唳,动不动发火,摔桌子拍板凳的,无缘无故地找人茬,粗言秽语地损人。他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牙恨恨的样子。我背着一口袋炒玉米,走了三天,步行到了成都,在成都一建筑工地上做了两个月,挣了三百块路费,带上一个远亲的地址,坐上拥挤不堪的南行火车,开始了去大千世界的幌子般的那些陌生地方的遥远征途。

我战战兢兢,东窥西探,伸腰缩首,从无以数计的人形中到了素昧平生的南方大都市。我东碰西撞找到了远亲的地址。远亲搬家了。我再去敲远亲新家的门时,门开了一条缝,有人嘡然地瞪我一眼,喝道:“走开”,随即把门关上了,那人大声对同伙说:“是个乞丐,脏兮兮的,背个破包,这种人,一天几批,赶走了好,真讨厌!”语音一落,缝纽机的马达声又呼呼地响起来了。我没有再去敲门,然后就流落街头,陷身于一种混混们经验的江湖之中。我常爱对着中空暗暗地紧捏拳头,咬紧牙关,发出“咯咯”的恨声,然而马上又皮球泄气了,一阵极度的疲劳和困顿侵袭而来,什么都只是以空对空的颓劳!

我在异地他乡八九年了,我从来没和父亲通过什么信,寄了两三次钱被乡里扣押了,要抽税,后来又说要抵押双提款,我也就没再寄钱回去。父亲和傻子哥在家,我不知道他俩在家一直过着怎样的生活。仔细想想,父亲的生活中才真正是一刻也没停止过狂风暴雨的袭击呀!

“下什么雨?”我愤愤地嘀咕道。

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下起来了。

啈!我神经质地对着呼呼人味的街道中空一挥手,像烦恼地拒斥别人牵我似的。

街头鞋店里一位漂亮小姐跑出来打电话,无意中瞥见我的挥手模样,“哧”地一下笑了。

我不小心甩动了伤臂,一阵钻心的疼痛把我憋得两颊通红。

我曾经衣衫蓝缕,形容枯槁,当城里人唐然怜然地看着我时,我感到一种人情世态的微妙。我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形:进商店买东西,售货小姐爱理不理;在十字路口,明明是车撞了你,却说你没长眼睛,给你两个耳光提提神,周围谁掉了东西,怀疑的目光首先对准你……这时我一点也没觉察自己的举止有何可笑,我以为鞋店里的漂亮小姐又在嘲弄我别的什么,当下对她憎恶之极,像为她透视过一面哈哈镜,觉得她奇丑无比,“臭婆娘!”我赶快加紧脚步,端正姿势,混迹于匆忙的人形之列。

我又想:“我脸上贴着标签么?为什么无论在哪里都会被人另眼相看?”

一种沉甸甸的世态炎凉之感又讨厌得像一条毛毛虫爬上了我的心端。

前几年,我跟上一个远郊砖厂老板。砖厂在远离市郊的大江中心一个毫无人际的荒岛上。几个月后,堂兄弟来了。舅舅夫妇也来了,还带着孩子。后来老板赌钱亏了,再也发不起工资,又不让工人走,请了几个流氓来监工。我们一行人瞅了机会,卷了包裹,坐了过路渡船逃跑出来。我们不敢再去别处找工,只好买了第二天早上的火车票回老家去。我也回去。舅舅说父亲其实一直是惦记着我的,常去街上空等我的家信,转弯抹角地向回乡的人打听我的情况。当晚我们不敢在火车站逗留,就去堂兄以前打工过的一建筑工地投宿。到了那里,门卫死活不让我们进去。回转途中,我们被一阵突发的暴风骤雨赶进了路边一幢无人的楼架里。那楼房不知何故修一半就停工了。我们找了二楼避风的地方,挨个儿挤在木板床上,把小孩堆在包裹中间,强寐着。半夜里,楼里还是没人,我们冷得受不了了,四处找来柴火取暖。火烧得狼烟四起,人呛得大声咳嗽,小孩被惊醒,也尖利地哭叫。才三点半,我们就往火车站赶了。瑟瑟地坐上归家的火车,每个人血红着眼睛,头昏脑胀的,如丧家之犬。那时回西北的没有去东南的火车那么人群如潮,上火车时警察不再拿警棍像打翻圈的猪啰一样地打秩序暴乱和翻窗爬户的人们,火车上尿急的人也挤得进厕所了,不必就地解决,火车站也没见那个凶神恶煞的背时砖厂老板找来,只是,火车没走多久,车上就有几个人来和我抢座位,又有一群乞丐挨个儿向旅客要钱,有不给的,那些乞丐就出言辱骂,甚至动手打人,晚上还有一群小偷挨个儿地摸旅客的荷包,众旅客敢怒不敢言……

像这样的境遇,真是什么样暴风骤雨的袭击可以企及呀?

我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人类一切不幸的总和。

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下起来了。

一辆红色的出租汽车尖叫一声,紧跟着暴雨临门了,噼噼啪啪----哗哗哗哗---呼……擎天的雨柱立成一片茂密的森林,地面上马上就积满了雨水,雨柱儿像无数条杆子在搅糊糊,雨糊糊滚开不止,又像一群精瘦的乞丐蜂拥在飞驰的汽车周围,对白炽的汽车尾灯穷追不舍。

童年时暴风雨过后还有一种很美好的记忆,和村口半坡上的彩虹一模一样,和那些年父亲的微笑一模一样,那就是从村口进村出现在大路小路的乞丐。

暴风雨过后,大路小路上水汪汪的,那些奇装异服的乞丐出现在大路小路上,惹得狗此起彼落地叫。他们大多是外省人,背上搭一条麻布袋子,蓬头垢面,要小麦红薯玉米谷子,到吃饭时来的,也要碗剩饭。他们有时是三四个披头散发的妇女,有时是一两个魁梧萎缩的汉子,有时是几位十来岁的孩子,有时是扶老携幼的一家子。

最初我怕他们:陌生、突如其来、凄凉,及至邻居家传来声响时,那种陌生的状况使我跑起来,边跑边哭。到了队里,大人们在保管室剥花生,见我摔得一身是泥,待听得原委,都捧腹大笑。父亲将我搂在怀里,在我的小脸蛋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怕什么?他们还怕你呢,小乖乖!”

以后再有乞丐来,我就关上门,眼睛挤在门缝儿里偷看,看得他们可怜的样子。

再有乞丐来,狗也没有叫,突然从屋拐角钻出来,出现在年长了一岁的我面前,朝我举着一条空袋子,谦卑地笑道:“小弟弟,给一点吧……”我从厨房捧出一只碗,去到房间的柜子旁,打开锁,揭开柜盖,踮着脚后跟,头和肩都伸进了柜子里,柜盖边儿压在我的背上,两只小手从柜底收拢来一碗小麦,一只手端着,半侧着身子,端出了柜子,柜盖又压在另一只手上,再抽出这只手,在一声轻微的哐啷声中,我已经来到屋外,把小麦倒在乞丐牵开的袋子里。乞丐千恩万谢地走了。我愉快得直搓手,感到那些乞丐陌生的无比亲切。

我有一次打发一个和自己一样大小的女讨口子时,还和别人摆了好久的龙门阵哟。她说她是河南人,说话怪声怪气的。河南是哪里呢?这么小就一个人海天阔地地跑,真了不起!父亲从合作社回来,拧着我的小耳朵,嗔笑我说,“自己都不够吃,谁来了都打发,咋不留下她来,以后也不必攒钱给你娶婆娘。”

我曾经多么灵性地善待过乞丐啊!而当我流落在外,在风雨交加的人生中,我自己也像乞丐一模一样的境遇时,却做梦也得不到如此善待!

天,昏暗极了。风一阵比一阵改变方向吹。雨林一下东边倒一下西边倒仿佛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在生气地跺手杖。狂风迎面刮来,雨墙斜成面铡刀砍向人的脸面。脸像挂瀑布,雨水挡住了前行的视线,衣服和肌肉粘在一起,裤管镣铐一样锁着双腿的迈动。

“发什么呆呀?饭喂到鼻子上去了!”父亲闪身从厨房出来,冲我喊道。

与此同时,傻子哥一把将我手中的碗抓翻在地,饭沫倒了我一裤子(傻子哥是家中老三,小时候患了脑冒烟,我五六岁时就专职照料傻子哥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了)。

我正要发火。傻子哥转过头,呀呀地挥舞着一只糊满饭沫的手。手上的汤渍再次甩了我一脸。原来傻子哥看见一直卧床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

看样子,这天母亲的身体状况大有好转。

坐在久违的饭桌旁,母亲竟然还提出想去赶场,说一直躺在床上,闻不到一丝人气味儿,就像到了阴朝地府一样。

父亲把母亲送到街上,自个儿去姨家那边的大河沿下准备网箱养鱼去了。

这天我应饲料厂之邀到罗江县去参观网箱养鱼,签购买饲料的合同,回到家时天都全黑了。我离家远远的就听见母亲嘤嘤的哭泣声。父亲在大吵大嚷。原来,母亲一个人在街上受了骗,她回到家把准备网箱养鱼的钱拿出去送给了人家,还把电视机抱去了。不知她那时怎样受骗的。她百口莫辩的样子,支支吾吾,心急如焚,一次又一次地念叨着“……听说老二回来了嘛……”

父亲把母亲骂了个狗血淋头,百无一是。父亲又把气发泄在我身上,说养什么鱼,没钱没技术还跑那么远养大了又卖不出去离城市十万八千里卖的钱还不够车费。我和他顶了几句,他就对我大打出手。他仍然不解恨,趁热打铁,又去姨家那边把所有准备好的养鱼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连漂浮在水面上的油桶也将它们灌满水沉下了河底。

父亲在河边呆了整整一宿,回家时天都大亮了。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凌乱的头发贴在额上,疲惫的脸上挂着寒露冰晶一样的水珠子。

他煮好早饭,径直去到母亲床边,问:“吃早饭了,今天又爬得起来吗?”

母亲没有应答。

父亲直呼母亲名,大声喊了两遍,床上还是没有回应。

“还赌气呐!”父亲嘟哝着,走近去,掀开蚊帐,又掀开被子,觉得气息异样,用手去探……

母亲的身子已经冰冷了。

母亲死后没几天我就背井离乡了。

我心目中“狂风暴雨”的生活幻相是自从我辍学回家就开始建立起来了的。

在我印象中,家乡气候每每不是涝就是旱,旱起来几个月没有一粒雨星子,涝起来十天半月的大风大雨不停歇。报纸上说这是什么“厄尔尼诺”现象,但乡场茶馆里一些江湖人物一直这么传言:“中央大天晴,省上起乌云,县上要下雨,乡上淹死人”。乡里人们增产不增收,感觉日子反倒一年比一年苦,一年比一年紧似的。于是,一群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面容憔悴、神情麻木、穷式烂衣的农民从村口开闸的洪水般涌流出来,乍然间流落在异地他乡的角角落落。

乍然间涌出村口的人们无论从衣着相貌还是神态举止都无一和“乞丐”有异。从前村庄里常来乞丐,而后村庄反而成了“乞丐”的加工厂了。

这时候,我们村里人们超乎异常的形象日趋突兀起来,其中过程就恰如“日新月异”:大家在卑微琐碎毫无所谓的极度劳累之余,感到某种庞大的无以言述的憋闷压抑,则总是喜欢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发怒气,挑不是,邻里之间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女人站在山坡上吼,男人站在田埂上骂,争田边土边,争山场屋基,你高高在上,我毫不示弱,因为一点小小的不是而记恨在心,侍机报复,相互猜忌憎恨,杯弓蛇影,飞短流长,谁先自己交了好运,就冒酸冷嘲热讽,在别人面前埋机关上夹子,非得他光脚板踢石头决不罢休,芝麻点事吵成个西瓜,微不足道的纷争却打得头破血流,村里村外,沟上沟下,飘荡长空的谩骂声一度成了一道亮丽的农村风景线,像我的大哥大嫂就是这群可怜可憎人的典范,他们非钱不亲,非利莫往,斤斤绊绊,锱铢必较,兄弟相残,父子反目,连父亲那样坚毅仁善,热忱乐观的农村长者在这种时代的磨砺中也变成了一个冷酷偏执乖唳的小老头了啊。

每当在外面思念父亲的时候,我就势必会想起那种极端变异的乡巴佬嘴脸。我的心像被人拧了一把的疼,胸口“咚咚”地跳个不停。我深受其累似的。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我旁边经过。狂风差点让那人的车子翻个个儿。那人没带雨具,也是赤裸裸地沐浴着狂风暴雨,也是以风雨自娱或者自虐。我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人目空一切地过去。“他倒承受着什么样暴风雨似的负担呢?”我迷乱地想。

那人去了另一条道。那条道绕了个弯儿和我走向同一个方向,交汇点是前面两个岔道口。

我扬起拳头,朝自己脑门使劲捶了两下,直捶得我眼冒金星。不过,我却就此有机会舒了一口气。

天快黑了,暴雨丝毫没有减弱。

前面拐两个弯就到那间租来的小屋了,我就算冒着“暴风骤雨”终于回到“家门”了。

也不知床上的被子有没有被雨淋湿。

我在外流浪了八九年,不管是修路筑桥清理下水道,还是建房子,从来都是就地而居,没工做了,或者每一期工程完了,就四处找老乡暂住几日,否则就在桥下树下过夜。每当夜幕降临,我一个人在热乎乎的人气人流中孤独地徘徊穿行,那些偶然入眼的排窗上洞开的灯光就好像父亲慈目中闪烁的亮光,那些遥远而深层的屋子里其乐融融,也许关满了美丽的霞光,七色的彩虹,那些他乡屋檐里,似乎寄居着一大堆陌生的熟人,朋友,同志,他们自然亲切地向我招手。我多么希望拥有那些房屋的任何一角。我拥有了那些房屋的任何一角,我的漂泊的灵魂就可以得到一丝安定和凭籍吧。今年年初,我终于得以租来这么一间房子:赤裸狰狞的红砖墙面,穿眼打洞的室内光线,潮湿腐臭的黑泥地面,破烂悬垂的低矮屋檐,门口还有一棵老榕树,糊糊的树根乱七八糟地挂在门口,仿佛招呼人趁早把脖子套进去似的。房东看我是四川人,不愿意租给我,说四川人在外面专干坏事,而且这一带查夜的来得特别勤。我出了高价,费尽唇舌,掏心挖肺地进行自我表白,这才得以租来。这小屋和家乡的小屋出奇地相似,它让我感到非常的满足。每当我回到这间屋子,就好像穿越了时光隧道,打破了一切铜墙铁壁,来到了一种人性善良单纯,真诚博爱的时代,就好像回到了久违的家乡,就好像回到了父亲身边,我们俩相依为命,有时我还可以在睡梦中梦见那些我曾经善待过的陌生乞丐哩。

父亲年纪大了,愈是悲观,愈是拖沓,近几年房屋更加破败了吧?父亲生病时家乡正下雨吗?屋子里漏得厉害吗?父亲生前这样骂过:“走,你们都滚,眼不见为净,老子死了,房子会自个儿倒下来把我埋了,不会猪拉狗扯!”

我背井离乡八九年,只三年前回家那么一次。

当我热泪盈眶地在镇上下了车,很多人都不认识我的样子,亲戚朋友也侧目而过,真是莫名其妙。我回到家,父亲也一点不表示欢迎,冷漠始终,形同陌路。傻子哥没有了。据说父亲因拖欠双提款被弄去镇上几天,家里没人料理,父亲回家时就发现傻子哥死在了床脚边。乡里又紧接着来收傻子哥的土葬罚款:一千八百八。从村口传来狗吠声时,父亲出了门,爬到后山山顶上去了。一袋烟的功夫,那些人走了。而后就来了殡葬车。车主两人自己把傻子哥抬上车运去火化的。村里狗吠声停止了,父亲回到家,关上门大哭了一回,哭掉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缕阳光,哭去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的最后一丝灵光。父亲老眼昏黄,胡须拉茬,衣服几个月不换洗一次,做事情慢慢悠悠,拖拖塌塌。我几乎不敢相认了。无论回家来的我怎么做,无论我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态度,父亲都视而不见,对我刻意的巴结讨好孝敬也敬而远之。父亲对任何事物都已经彻底死心了。我那次只在家呆了十天就再也呆不下去了。

近几年来我丝毫没有父亲的消息。

昨晚老乡却突然传来老家的噩耗!

其实无论父亲怎样对待我,我都一直都深深地敬爱着这世上的唯一的亲眷。

无论如何父亲骨子里是个谦和热情的人。

在父亲卑微劳苦的一生中,我从未替父亲做过什么,更未让父亲产生过什么好感,更未让父亲感到过什么宽慰,我们之间甚至还从未有过父子之间的沟通,连普通的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也没有。父亲就这样凄惨地死去,我接受不了,悲痛欲绝。听到这个噩耗时,我整个人全呆住了,夜游一样回到家中,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坐了个通宵。

父亲生病在床,一手养大四个儿子却无一人过问,尸体臭了才被人发现,他临终时该是个什么样子?他想着什么?

我恍然看到了质朴高大温和慈祥的父亲:父亲正襟危坐,满面微笑,乱而长的眉宇下,温和的双目发出夺人的亲切之光;我却记起这是父亲曾经的照片,啥时照的我记不得了,也拿不出了。

我想看到父亲乐观、豁达地对待生活,想重新看到生活中父亲动人的微笑,而父亲就这样可悲地死去了,我再也看不到父亲的尊容,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了……

我托起砂浆用力向墙面扔去,“啪”,沙浆溅了我满身,与此同时,我稳不住身形,朝后一仰,从脚手架上摔了下去,我慌乱中抓住了下一层脚手架的杆子。工人都围过来,倒吸一口凉气,傻眼得很。工头破口大骂:威胁人啊?搞你妈个球!

风一阵比一阵改变方向吹,雨墙像两只巨手左右开弓刮着人的脸面,脸上像挂瀑布,雨水挡住了前行的视线。

街道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暴雨中踽踽地走着。

我感到被雨淋的难受。我浑身软弱无力,手心手掌都在向外“哧哧”地冒热气。我眼冒金星,头痛欲裂。

街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些穿军用雨衣的人。

远处一辆公共汽车陷进了低地势街道的水坑里。几个“军用雨衣”跑了过去,帮着往前推公共汽车。有一个“军用雨衣”转身走进了汽车站台里。站台里被暴雨困住的行人像发现走来了救星一样,立即围住“军用雨衣”,热烈地攀谈起什么来。

我不顾一切地闪身钻进了汽车站台。

“军用雨衣”立即截住我问:

“哪里人?”

“军用雨衣”似乎从我身上发现了什么端倪。

“军用雨衣”的问话使我感到好突兀,无言以答。

“军用雨衣”马上换了一种审讯犯人的语气问道:“身份证!”

我直觉得有人用刀子猛戳我的伤疤,背上一阵爆冷,头猛地一下恶热,面红耳赤,仿佛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仰面八叉。我一步跃回雨中,径直而去。

太阳明媚地照耀着小村。成片成片的棉花叶子反映着清辉。人们穿着白衬衫,带着漂白的草帽,被满山遍野的郁绿淹没了半截身子。收烂铜烂铁烂胶纸哟;豆腐哟;补锅补桶补鞋子哟,一会儿一种声音,收荒人,小贩,手艺人在大路小路上边走边唤。他们担着担子,敞着衣衫听见有人答腔,就四下里望望,见是地里的人开玩笑,就停下来招呼一声,也说上几句顽话。村子周围的半坡上到处晒着新剥的玉米,有背影儿在那些地方执着竹耙动着。有半天阴过去了。

“喂,有风啰!”地里有声音爽快地嚷。

风大起来,天边响起一声闷雷。

仿佛听得山那边有嗬嗬的山洪爆发声。

“快啊,涨天河水了!”地里的人们丢下活计就跑。

山那边传来千军万马的追赶声。

马上就看见雨林了。

东南方向的坡上来不及收玉米,一下子淹没在暴雨之中。西北方向的人们赶忙把晒席折过来了事,人跑得无影无踪。

雨林由东南向西北缓缓逼近,到村子中央时停住了。

村子另一边一派迷茫,什么都看不见,只见两阵边沿的一排雨柱子。

小贩担着担子钻出雨林,一抹脸上的雨水,若无其事地,继续边走边唤。

雨墙又开始前移了。

整个村庄都淹没在雨里了。

雨水打在瓦上,树叶上,地上像敲战鼓。

“同志哥,避避雨吧,这鬼天气!”

补锅匠像小猫钻出灶孔一样从雨里钻进屋檐下来,劈头盖脸的雨水,雨珠子,他收起敲击响声的铁片,一甩头,一抹脸上的雨水,讪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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