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草的春天(一)(2 / 2)

父亲热情地邀补锅匠屋里就坐,为他递上毛巾擦干头发。

“这屋子像露天坝一样,太不像样,你别笑话!”父亲客气道。

补锅匠道:

“你别客气,哪家人的屋顶常年不漏?这雨,早晨东方被一大团乌云围得密不透风,铜墙铁壁似的,下得好大,不知我们那里如何,我家那破墙……”

父亲同陌生人聊天的时候,一直动人地微笑着,就像与补锅匠有什么深情厚爱似的。他那双有声有色的慑人心魄的明亮眼睛里表达着一种春风化人般的热忱、友善、博爱。

打补锅匠一进家门起,我就紧紧偎依在父亲的衣角旁。父亲坐着,我就站在父亲左右一动不动,像父亲的一个小书童。父亲在屋里走动,我就紧跟在父亲屁股后,像父亲屁股后一条乐癫乐癫的小尾巴。

“你哪里人啊?”

父亲问。

补锅匠回答:

“离这里四五十里呗!”

那时我还不知道四五十里之外的地方是哪里,有多远,反正我以前从未见过那个补锅匠。补锅匠纯然一个陌生人,和那些年来村里的乞丐一个样。

午饭后,雨仍不停,补锅匠担心家里,执意冒雨回家。父亲说他会摸黑。下雨天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他好不容易到家,但愿他家相安无事,而他这天的旅行该是美满的吧,他记得起父亲的音容笑貌么?

吃过早饭,八九点多,后山古树上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心想家中一定会来客人,却不料来了补锅匠。

那年月,家中来了陌生人也是客,是喜事儿。

那年月,家中来陌生人是常事。有时来乞丐,有时来手艺人,有时来小贩,有时还来问路的。

家门前是条大道,通相邻的镇县,从前车辆稀少,很多人去绵阳成都也从家门前走路去,那时家中还常来走远路遇天黑了想投宿的过路人。

那年月家中不管来什么人,只要踏进家门,就和来了亲戚朋友一样,不亦乐乎。陌生人来了也有如上宾,蓬荜生辉,一家人都井井有条,喜气溢于言表。父亲总要盛情款待,家中缺乏的借也得借来,张罗丰盛的饭菜。一家人因此当然也跟着享口福啰,那甭提有多幸福哟!

这时候,我感到无可救药的头痛心痛全身都痛。我好孤独好绝望。

暴雨丝毫没有减弱。

长长的街道上,就我一个人在雨中踽踽地行走着。

天不再昏暗,雨景中渗透着一丝惨白,一种灰色的亮光。

劈头盖脸的雨水。我像一只落汤鸡。

我一步步向前捱着,像戴了副脚镣,像独自一个人在河滩上拉纤,身后的雨水像恐怖的舌头不停地舔噬着我的脚后跟。

城市的房子都是壁立的,全不伸出任何枝枝角角,像一片高大的纪念碑。

闪烁着狡黠的眼珠子的广告牌下倒可以站一会儿避雨,但是店主人会嫌恶你的模样,会像赶鸡鸭一样喝令你走开的!

我找不到任何避雨的场所。我好疲倦,摇摇欲坠了。

我刚才看见的那个冒雨骑车的人从前面弯道口拐出来了。

雨模糊了十字路口的交通岗,看不清是红灯还是绿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疾驰过去。两厢不声不响,汽车擦住了自行车后轮胎。那人撑杆跳高似的脱离车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像我此时挂在喉头的感叹号,像木桩一样横倒在地上。小轿车消失得无影无踪。摔倒的人蜷在地上一动不动。自行车远远地躺在一边。

刹那间,我感到了某种千载难逢的契机。我内心升腾起一束明媚的阳光,像父亲灿烂的笑容,像父亲温和眸子里迸发出的那种亮光。我好像重拾到童年去找彩虹那样的好心情。我飞跑过去,将摔倒的人从地上扶起来。

雨下得那么大,我们几乎看不真切对方的脸。

我并不想看清对方。

“能爬起来吗?”

陌生人伤得不太严重,见有人搭腔,便夸张地叫嚷起来,“请拉我一把,血!把裤子都染红了……”

“等一下,我把自行车推过来,去我那里……转拐就到……”

我卡通地扶起陌生人的自行车,一把将陌生人从地上拽起来,把陌生人当木头似的按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我的动作像要我回家的父亲对待我正淘气贪玩的时候。

陌生人觉得我怪怪的,却又不知怪在哪里,又不能轻易违逆我的意志。

我一个人在雨中行走本已举步维艰,这时推了一个人行动更艰难了。但是我很兴奋,竭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步履稳健。没走多久,我就全身腾腾地冒热气了。

我扶陌生人坐上车,做了一连串的大动作,这一连串的大动作下来,我的喉咙里发出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声音,这声音一经发出就再也没办法消停了,一直就这样“呼哧呼哧”下去。

我觉得我好像在驾轻就熟地干某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我好像正拉着一艘巨型客轮捱步在泥足深陷的水洼地里,或者背着一块巨石攀登在悬崖峭壁上。

前面有一截街道全被水淹了。

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跋山涉水地追寻人生目标。

不管如何,我终于回到我的小屋了。

屋子里湿漉漉的,地面上到处坑坑洼洼。搭在蚊帐上的胶纸从中间凹成了一条水渠,床外一端淅淅地流出水来。

我梦影般的身躯驱身向前,打开蚊帐的两扇门,一只手把蚊帐顶向下凹处的一个水坑往上一撑,“啪”,胶纸上的水从靠门的床的一头全部倒在了地上,那响声像猛然往地上扔摔炮。

陌生人站在屋中央,两股打战。我一直没给他让座。我心不在焉,我的头脑一直迷迷糊糊地。

这是个世态混杂的时代,各种各样的怪异的人怪异的事层出不穷,纷至沓来。陌生人不知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也许在想:我是想寻诈么?我想使出什么样的不可意料的骗术来?我是要打劫么?我将怎样发起进攻?我是神经病么?我心中对这人世怀抱满腔仇恨,以至于变成了杀人狂,今天我在暴雨中救起他,强行将他带到这个僻静而破败的地方来,目的只是要将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卸八块吗?而我将如何展开那种让人猝不及防的骇然前奏……

我猛然惊醒的样子,客气道:

“这屋子……你可别笑话!”

虽说我此时说的普通话,我也突然听出自己的声音多么像父亲的,就像父亲正站在他的位子上同陌生人搭讪。我激动万分。

我再接再厉,又赶忙去翻弄床头的包裹,从一大堆七七八八的包包箱箱里找出一套新色高档点的衣物,将它们揉作一团,一只手将它们抱在湿淋淋的胸前,来到陌生人面前,站定,把陌生人上下打量一番,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人的样子,却又只是向着陌生人半握拳地挥了一下,示意陌生人把湿衣服脱下来。

我这一招把陌生人吓得倒退了五六步。他以为我抓他的衣服有什么让人惊骇的目的。

我又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应该先取毛巾擦干头发。

陌生人诚惶诚恐,心下里断定我一定是神经有问题,但是他从我的举动中又找不出什么更明显的端倪来,虽然那其中很是让人莫名其妙,却也还算不缺条理,并且无任何伤害性。

我寡言寡语的,递去毛巾之后就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陌生人面前,似笑非笑地僵持着。

这个四十光景衣冠楚楚满面惊惶的男人在我眼里只是一张画在白纸上的眼睛里没有眸子只有一团墨疤的人体速写。现在我清楚地看见的是:父亲一边给陌生人递衣物,一边讲话,陌生人半侧着身子站在父亲身旁,脱得赤条条的,他们双方都决不避嫌,纯粹是那种长期同吃同住的亲密朋友。

我正努力地想记起来某件可能被遗漏了的事。

“你不换衣服吗?会感冒的……你肺上不好吗?”

“你是四川人吗?”

“你却不像其他的四川人啊?四川人最爱穿七八十年代的敌卡中山装,衣脚边儿掉一块缺一条,扣子丢三落四的……”

如果我打开了话匣子,陌生人心中的疑团就可拨云见日了吧。

“你们四川很穷吗?为什么全国哪个角落儿里都少不了你们?在外面乱搞的都是四川人……”

“脸上贴着标签吗?……”一股黑血涌上脑门,我感到自己从万丈高楼跌下了无底深渊。我苦心经营的好心情遁地无形了。我想起了鞋店里丑陋女人对我的嘲弄,想起了回老家那次遇见的工地门卫,想起了下午工头的丑陋嘴脸……

“怎么啦?面色这么难看?怎么啦?”

“怎么啦?面色这么难看?怎么啦?”

“轰隆”一声炸雷,停了一阵电。屋里一片漆黑。窗外榕树树梢的横扫影儿映在窗上,一忽儿像出水怪叫的蛟龙,一忽儿像山间乱腾的雄狮。一忽儿又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吗?”

陌生人像一只皮球突然被人踢回了板凳上。

门外的人匆匆地走了。

“不是查暂住证的,来疏散居民的,瞧这房子烂得,这房子本该是危房,严禁住人的,今晚又要水灾,你可能还不知道,外面就是大江,这里地势低,几乎每年都遭灾,街道淹半人深的水,我们刚才不是淌水过来的吗?有一年我来这边看热闹,这里的人们还划着小船从屋子里进进出出呐。”

“昨晚电台紧急通报了好几次呀,今天上午也一直讲个不停,今晚上三点大江可能满堤,又值百年不遇的天文大潮,街上早就有了防汛警察,你也看见了吧,外面堤坝上可能更多军人江水昨天就开始上涨了,上游好些地方已遭了重灾,损失几个亿……像前些时候长江发大水,沿岸有十三个省市遭了洪灾……”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屋里仍没有应答。门外的人就又匆匆地走了。

“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电来了。

陌生人看见我扭却的面容改换了一脸的茫茫然。

陌生人急忙站起来,高高挽起裤腿,炫耀地留出左腿膝盖旁三指那么宽的一绺儿伤口,受伤的跳蚤一样蹦蹦地走出门外,推过靠墙的自行车,侧脸向着屋内,含混地吭了一声谁也听不清的话,就一拐一拐地径直而去,全然忘却了自己身上还穿着我的衣物。

我早已忘却了陌生人的存在了,陌生人的离开我视若无睹,我的脑子里迷乱得很,全身火烧火燎地,胸腔里像马上就要爆炸了,有如塞了一只不断膨胀的塑料袋。

雨停了。

我也飘飘然出了门。

我对自己的行动举止已失去了明确的感知。

我梦游一样顺着弯却的街道往大江方向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城市的灯光已远远可见了。

天上也没有月亮,但很明亮,地上景物分明可见辨,看过去像戴了副墨镜。

我来到大江的堤上。

大江水面浩浩荡荡,一望无涯。水面离堤面不足尺高。江水轻轻地拍打着堤堰。

堤上可见三三两两的人走动,他们象在公园里散步一样。每隔一两里堤坝就有一处闸口。闸口上是一两楼高的亭子,像是用来瞭望水势的。堤闸处围的人特多,他们或对水伫立,或蹲于地坐于地,或在亮着灯的亭子里打牌,或独自抽闷烟,或几个人作一团谈天,咿里哇啦地讲。

我孤独地在人群中穿行,像第一次下火车走在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中一样。

堤上突然人迹稀少了。

堤面上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连河卵石也没有,脚板一踏上去全陷进了稀泥里。

我走得太久,啥时把拖鞋也走丢了。

江水离堤面只有几厘米高了。

我远远地看见城市依稀的灯火。

整个城市仿佛都在脚下了。

堤坝决口的话,整个城市都将被灌老鼠洞,所有房屋一无幸免地被溺在水里(那将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而家乡洪水长得再大也只能淹得了矮田里的水稻)。

天空像一块干干净净的灰色玻璃。

堤坝没有了。前面横着一个小山包。山包后面的村落安详而恬静地沉睡着。从背向大江的山的这一面,穿过寂然的村落,堤坝又开始蜿蜒而伸了。

远远望去,前面又是一座山,山上灯火闪烁。

我横竖乱想:陌生人回到家中会向家人提起我吗?而补锅匠一定长久不忘父亲的音容笑貌吧?

仿佛听得前方有什么嘈杂声,像一个遥远村庄里在打群架的声响。

一个老头从我身边风一样地窜过。

老头的影子很像父亲的。

我立马掉转身尾随上去。

老头已跑下堤堰的小路,很快消失在田野榕树林里,进村了。

村子里的高窗上有一点灯火。这一方的村庄大多只五六户人家,顺堤而下靠山而居。此时它们都恬然沉睡,寂寥无声。

不多久,老头领着几个人脚步杂沓地跑回来了。

“往哪里走?”

老头看见我面向他走着,也不认清是谁,用斥责的语气嚷道:

“临阵脱逃啊?”

语音一落,老头已来到我面前,一把拖了我的手,拉着我跟他往前跑。

老头抓住了我的疼腕,疼得我憋了一大口气。

我挣脱不得,只能跟着老头往前跑。

我气喘吁吁地跟着跑了一阵子,翻过了灯火依稀的山坡。

这边的堤坝上积聚了一大堆匆匆忙忙的人影儿。

原来声音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这边的堤坝有一两里路长,两边的山脉将堤坝下面的村庄夹道成一条长长的沟落。沟落中有一条一丈来宽的小河,像大江吐出的一股气。沟落斜斜的,层层梯田的形式,一口接着一口的混泥土打造的水域宽广的池塘。沟落里也和大江上一样浩浩淼淼一片。江水已微微淌过堤面了,哗哗地往下冲着。人们正在堤坝上打桩子,往桩子间隙填沙袋。打桩的打桩,扛袋的扛袋,叫的叫,嚷的嚷,人声嘈杂。

“不要太边沿,留一米高,横竖错放,一层层累好!”

老头面向堤上繁乱的人影大声地喊,又掉头对带来的几个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本地话。那几个人跑向堤坝前面去了,没入了人群中。老头看见面前有截堤面上的沙袋已没入了水中,就追上去对那几个人喊着普通话,

“让那边多准备些桩子,要快,间距密点!”老头回转身,见我仍呆立不动,气呼呼地骂了一句本地化,跑了回来。

世界上竟然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夜色下,老头分明是父亲那张生气的脸,长而乱的眉,薄而宽的唇,发着逼人幽光的眼睛……

我两眼发直。

老头看清我的面容,赫然开释的样子,忙不迭地道歉,

“你不是本地人?在哪里干?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真对不起!”

老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一边思索,继续说道,

“不过……也请帮帮忙吧……我才承包第一年……满堤就是决堤,好几百亩养殖场啊,都是青花鳗,优质鳖……六十几岁了,我还从没看见过涨这么大的水,只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他妈的,要赶紧筑高,水真漫堤的话,我只好抹颈上吊了……这里堤面又最低,一时间也没地方找那么多人,真是急死人了……快,来都来了,请帮帮忙……”

老头一边说,拉我混入了扛沙人群。

老头的声音也和父亲的相同。

我被强烈地催眠了,皮影人一样任由老头差遣。

我根本听不清老头子说了些什么,也不大明白这里正发生何事,这里的人们正在干啥。

榕树林外面一大片沙地,二三十个女人在这里装沙袋,三个一组,三个一组,动作麻利,人声嘈杂。

“帮着扛沙吧!”

老头把着我肩头往扛沙人群一指,就匆匆往堤上回去了。

我马上加入了扛沙行列。

我精神振奋,扛上八九十斤的沙袋还可以跑趟子。

跑了两三趟之后,我气喘如牛。我感到了沙的沉重,肩上像扛着几百斤的大石头。我憋足了气,仍跟着人群跑。

我背上,肩上,手肘上的衣服和肌肉粘扯粘扯,也许是伤口又流血了,火烧火燎地灼痛。我也头痛欲裂。但是我无所谓。我越是感到肉体上的痛苦,就越是觉得精神上的舒适兴奋。我力争向电影快镜头速度靠近。

也许这便是劳动的乐趣吧,我觉得,与命运刀刃相见时,对着中空捏紧的拳头生平第一次抓到了有形而充实的东西。“对不起”,像父亲的动听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我耳际。回想过去的日子,我何曾如此被父亲重视过?我又何曾被路人如此尊敬过?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多么亲切,他们相互理解,相互礼让,友好协作,有条不紊!这里的人们再也不会计较我贫贱的身世,没人计较我劳力的大小,干活是否卖力,是否在行,没人计较我头脑是否灵活,动作是否麻利,更没人计较我五官是否端正,身材是否魁梧,穿着是否得体……我似乎终于与那些曾经在自己老家受到过盛情接待的人们一一碰头,并接受他们的感恩而与他们结为一体了。

我肩上像压着几百斤大石头,直不起腰,头也痛得不敢轻易动弹,心唿唿地刺痛地跳,嘴巴张着出气……

瞧,还是跑得动,决不掉队!只要走在人生的康庄大道上,只要精神有了完美的依托,坚实的凭籍,我就有足够的毅力耐力承受任何劳动中的艰难困苦,我会像父亲一样的坚韧。

我打着赤足,足板几乎不敢着地,也许已经血肉模糊啦!但是我绝不松懈,我要更加卖力,更加全神贯注,我要把这种幸福的生活牢牢地抓住,永远深入其中……我感到我正处在那种人生的最高境界,正走在那种人生的最顶点……

“大江满堤啦!”

几辆么托车顺着沟落村庄盘旋迂回而上。

人群中一阵剧烈的骚动。

“谁在嚷?”

“哪里哟……”

“上游?下游?”

“这里水位直线上升啦!”

“快上岸吧,来不急啦!”

堤上的人们丢下活计,呼啦都往两边山上跑。

我一个人扛着沙还往堤坝中间跑。

堤中间只剩下像父亲的老头了。

老头子嘶声激励地喊:

“那是下游的江村,早有人打电话来了,根本与这里无关,现在都四点了,都过关了,慌什么?”

老头衣服和肌肉粘在一起,裤管镣铐一样锁在腿上,像刚从深水里爬出来,头发上了胶水一样服帖头皮,眼睛里发出夜鹰一样的亮光。

“你去哪里啊?”我仿佛又看见了父亲光着头冲进了暴雨之中。

我头昏目眩,浑身的泥沙,汗水,江水,还有肩背上的血水,搅合在一起,身上衣物紧粘着肌肤,真是举步维艰啊!但是我热火朝天,干劲十足。七八十号人中,我是最卖力最积极最能干的。四五个小时的奋力拼搏,我一直扛着沙袋跑趟子,没有稍事休息过一瞬。

我每在堤上遇见一次像父亲的老头,内心的劲道儿就更增加一重。

我和老头子在堤上相遇五六次了。

这引起了养殖大户的极大关注。

这一回我和老头子四目相对,单独相处了。

老头子怔怔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去哪里啊?”

我好感动!

我扛着沙袋也呆立不动了。

我身子一歪,脚踩滑了,和沙袋一起倒了下去。

“快来,有人摔倒了……”

“掉下去了吗?”

“别掉进池塘了,别掉进河里了……”

“……”

有人一只手拿着小手电照着我的脸,另一只手食指按着我的额,拇指翻开我的上眼皮。

“……”

我冲动地想再站起来,但我浑身软弱无力,一动也不能动。

我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像枪战中的伤员。“难道又一次跌入失败和绝望的人生漩涡里了么?”我惊疑而忐忑地想道。

我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从眼角,脸庞一行地滚到了耳根边。

我冷不防睁开眼睛时,看见父亲站在我床边动人地微笑着,一脸的怜爱和关切,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瞳孔里的亮光像满屋子的皎洁的月光中的一只北斗七星,美得让人惊异。我从父亲的耳际,从一间白房子的父亲身后的窗户,还看到了大江上空的朝霞,点点霞光,一束束条缕清晰,和家乡童年时暴风雨过后半坡上的天空一摸一样。我突然真切地感受到童年里爬上半坡去看彩虹的那种温馨了。我终于再次看到生活中的父亲的微笑了。我好满足好幸福!不过,我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躺在床上来接受这种完美的结局。我想爬起来,同父亲促膝长谈,父亲向隅而泣的模样很让我心疼。但是我浑身软弱无力,连嘴唇也启动不了,眼皮也好想再次合拢……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

安详地阖上双眼,主观地想永远维系这种良好的感觉,将一丝微笑永恒地凝固在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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